他脸上到此时才终于露出一丝恼火,气急败坏地,像是被素晖诧异而怔愣的目光刺痛了似的,“您当年对在下所作所为,可比在下对这个蠢丫头干的,过分千倍百倍不止。怎么、阁下、如今、心软许多?” 房门被前后两声重重合上,明曜精疲力尽地倒在云咎床头,鬼王的丹药烧得她食道生疼,但她看了看天色,没来得及休息,趁着窗外尚有斜阳,开始认真地替云咎擦脸梳头。 神明身体洁净无垢,惯来是不需要擦拭的,可是这几乎是明曜这几天中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用手上的毛巾轻轻拂过云咎额前暗淡的神印,片刻将侧脸轻轻贴近他的心口。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她自上而下地替他梳头,动作一丝不苟,却在几下后止住了动作。 她终于又在烛光中坐回他身旁,伸手拿起一段被她特意分到一边的长发…… 因为她赫然看清,自己掌心的那一段黑发中,竟有一根显眼的白发! 谷向杉信奉佛教,在人间的那些日子,她曾听说过“天人五衰”的说法,那是指寿命将近之时,表现在肉|体上的五种征兆: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他不该生有白发的,可是烛光明晃晃地照彻她掌心的发丝。 她感到自己的手脚寸寸发冷,鬼王那句“神陨之后没有来生”又开始在她耳畔回荡。 明曜不敢再深想下去,她死死攥着云咎的衣袖,像是抓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明曜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您不能不要我……”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大滴大滴地砸落下来,连日积压的委屈在这个瞬间,竟然被神明脑后那一丝苍白的长发冲垮,如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虎牙咬破了唇瓣,咸涩的泪水混着血液落入口中,她哭声很低,但大脑却阵阵地发疼发烫,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她觉得自己着实狼狈,想要起身去拿水盆中的毛巾,却脚下一个踉跄,直直摔回了床边。 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压上她死咬着的嘴唇,蹭过她红艳艳的唇珠探入齿关,撬开,抵在她有些尖利的虎牙上,有些强硬地遏止了她几乎自残的动作。 这些日子里,她已经看惯了他闭眼昏睡的样子,如今乍一看到这双眼,竟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被点亮,她自那黑如深潭的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正与身后跳动的火光一道燃烧。 而明曜,也只有在云咎抚上自己眼睛的那刻,才生出了真切的实感。连日的痛苦和委屈终于有了盛放之所,不断在虚空坠落的她终于被安稳地接住。 差一点点,就要失去你了。 明曜伏在云咎的身上,柔软顺滑的银发自她脑后蜿蜒而下,凉丝丝的,如流水般眷恋地缠上他的手腕。 他太久没有见她,心中似乎空出了很大的一块,而那缺损的部分在如今这静谧的时光里缓缓填补起来。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多日以前神禽离山时,那漫空的阴雨从未存在过。 “不哭了。”他低声哄着她,目光落在明曜这几日明显消瘦的脸上,她在他身边时,本是有一点儿脸颊肉的,每次笑起来便浅浅的梨涡泛起,桃花眼一弯,会显得更加稚弱可爱一些。 云咎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感觉心脏因她可怜的眼神狠狠抽痛了一下。他开始低头吻她,吮着她颤颤的唇珠,舐去她受伤唇面的血迹,然后舌尖温和而坚定地撬开她的贝齿,轻轻勾着她往更温热柔软的地方侵入。 这个吻区别与二人之前浅尝辄止的程度,他擒着她的后脑,与她纠缠到了堪称混乱的地步,那动作从最初小心翼翼的温和逐渐变得急切,然后又不知从哪一步起,开始了充满占有欲地攻城略地。 然而下一瞬,云咎一把攥住她作乱的手腕,松开她的舌,低头吻去她下巴上的凉液。她听到他闷闷地在她唇边喊了她的名字,声音同眸色一般深沉,然后他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记得要换气。” 最后,他如愿地看着他的小鸟重新生动起来,又怒又羞地仰头去咬他,那颗小虎牙张牙舞爪地,却没什么威慑力,白晃晃地在他眼前一晃,又被按着吻住。 “明曜。”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垂眸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仗着她心软,又开始亲她。 或许是因为大难重逢,两人比以往更加动情许多,然而即使是这样热烈的氛围,云咎还是没有和她做到最后一步。 她的腰被他握住,轻而易举地控制着,那动作实在算不上强势,可是她全身一颤,居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在黑凇寨中,被逼在榻上的画面,她打了个寒战,情潮褪去三分。却很快反应过来,又一次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逼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地迎合他的动作。 明曜愣住了,伸手拽住他的袖袍,“你做什么?” “倒茶。”他声音有些低哑,听上去确实渴极了。明曜愣愣地应了一声,看着他连灌了两杯冷茶,脑子里才开始胡思乱想地反思——是不是自己那一瞬的怔愣影响到他,才令云咎如此突然中断了之后的动作。 云咎清醒之后的这一切都超出她的预料,她曾设想过他会怎样安慰自己,猜想他应该会跟向解释自己为何会迟了那么多天才寻到她。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些在她眼中本该十分复杂交错的情绪,此刻在他心中,仿佛只变成了“家里的小丫头游山玩水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那样简单的事情。 情热褪去后的那么一个瞬间,明曜突然感觉非常空虚悲伤。她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等他终于回过身,她对上他的黑眸,以接近呢喃的声音道:“云咎哥哥,你还疼不疼?” 这是明曜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话一出口,显然已经收不回去,那小姑娘的脸颊瞬间飞红起来,牙齿又开始轻轻地磨蹭着嘴唇,然后她垂着头小小地吞咽了一记,重新抬起那双滟滟的桃花眼,以一种颇为坚定的眼神看向他。 明曜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不太正常,虽然她以往也会装乖讨好云咎,可这是她第一次含了某种目的地,以更加亲密的语气祈求他的怜爱,她希望自己的请求可以得到他的回应,希望现实也可以如她设想一样步入正轨。 云咎最终如她所愿地将她揽入怀中,他靠在榻上,任她伏在他膝头。少女柔软的长发如繁花般铺满了半张床,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如凉缎般的银发,多日高悬不宁的心,终于找到了一处归宿。 “我离开的这些日子,西崇山怎么样?”她捏了捏他的手指,柔声细语地撒娇,“我想回去了。” 他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人界不是由任何神祇创造,却一向生生不息,或许我们能在这里,找到令西崇山变得完整的方法。” 她其实已不想留在人间了,可是云咎这样入理切情地同她解释,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明曜就那样坐在他膝头发呆,脑子空荡荡的,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在对上云咎平静温和的目光时,却又抓不住那虚无的念头。 这话倒是明曜曾经设想过的,她恍惚地怔愣了一瞬,眼眶泛红,眨眼睛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她思忖了许久,久到幽幽的烛火都要燃尽时,她才终于侧过脸,组织好了语句。 ——她隐约记得云咎在认识她之前,几乎是不需要休息的,可是如今,他身上的疲倦却掩饰不住地透出来。 明曜这样想着,心中又有些酸涩,她扶着云咎躺回榻上,想了想,索性也踢了鞋子翻身躺到他身旁。这几日她也不曾安稳地睡过一个好觉,如今云咎从昏迷中醒转,她心中一块巨石落定,贴着他温热的身体,很快也昏昏沉沉起来。 只要他在她身边就好了。 “明曜……不能死,”他声音断断续续地,颤抖着,许是她太累,竟然从中体会出了深刻的绝望。 次日清晨, 明曜终于得以赖了个床,分明已经清醒了,却仍然软乎乎地抱着云咎的胳膊不肯睁眼。 她默然地望着他, 在明曜开口唤她的前一瞬移开了目光。 明曜扑过来牵住她的手, 欣喜地抱了她满怀,“昨天晚上就醒了!谢谢你,素晖姐姐, 多亏有你在这儿。”着素晖的脸颊, 她像撸猫似地揉了揉明曜的头, 望着她重新焕发出神采的浅瞳, 心底轻轻揪了一下。 神女分外鲜明的回避态度令明曜怔愣了一瞬, 想要挽留, 却听云咎已在身后出声:“多谢,珍重。” 明曜忘记自己还拉着神女,下意识地紧了手上力道,这也使素晖反应过来。她顿了顿,望着云咎,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客套的假笑:“珍重。” “这些叶子在人间值不少钱呢,”她温柔地笑着,那笑容微薄缥缈,像是一层迷蒙的雾色遮蔽着神女端雅柔美的五官,“你们可以在人间四处走走,把所有美好的风光都见一见。我们明曜……以后都会顺顺利利的,不会再遇到难过的事了。” 熟悉的字句令她心中一动,她抬起眼,只见素晖星灰的裙裾已融进了庭中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