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至,气氛总是热闹,家家都忙着倒腾年货,平日再素的餐桌也得摆上大鱼大肉,待客的厅堂里,瓜果零嘴也搁得满满当当,我碰巧路过,顺手牵羊,就把腮帮子塞得鼓鼓。这段时期的大人也更和颜悦色,适合小孩卖乖讨巧,偷闲取乐。放了寒假,我举着那张名次第一的成绩单和母亲申请每天多看半小时电视,母亲同意了,只要我音量小些,别妨碍到陈年。 母亲稍显担忧:你还是要把数学抓上来啊,要知道落下一门,满盘皆输。 数学有多险恶,陈年的眼神就有多清澈,我早早就瞧出某些方面他是个想事情很简单的人。 怎样都逃不过母亲的数落,我讪讪松开那包腰果,转眼又和陈年对视上,朝他吐了个舌。 我便对母亲道:妈,阿骊找我,我俩出去玩会。 户外活动和在家看电视打扰陈年,母亲自然还是倾向前者。 我们来到一家录像厅,还在门外就能听见里边的嘈杂声。我皱着眉头跟阿骊走进去,下意识舞了舞手,面前空气有些浑浊。一颗眼熟的黄毛脑壳晃了过来,他见了我便嬉皮笑脸:可算见着你了,贤弟! 这什么破地方?我问他。 宁扇忙道:我表哥新开的录像厅。走,我带你们去素质高点的包间。 宁扇给我们抱来零食汽水,又介绍着:这部是新出的武侠,要是你们想看别的就跟我说,我给换片。 宁扇把汽水插上吸管,又拆开一包薯片递给我:放假了,你们以后可以随时过来,这里碟子多,想看啥都有。 五毛一个——宁扇打住,看着我摆手道:喂,你来看不收费。咱俩啥交情? 宁扇激昂道:拜了把子的!过命的交情! 哪里夸张?贤弟对我可不就是有救命之恩。宁扇仿着幕墙上的角色举止,对我作了一揖。 那天放学路上,对面迎来一个男生,染黄毛,打耳钉,衣着松垮垮,我心中一跳,正欲不着痕迹避让三尺。毕竟在时下风气保守的县城,对于这样的家伙,只有一种身份:街头混混。谁料还不及我走远,黄毛忽然身形摇晃,步伐踉跄着过来一把按住我的肩:小弟弟、扶一下我、眼睛发黑。 黄毛眯眼接过,揭开锡纸就囫囵个儿塞进嘴里,听见他的咀嚼声,我心有些疼。在兜里揣了好多天舍不得吃,没想到就是为了等到现在白送。还是送给这么个看起来危险的家伙。黄毛吃完了把锡纸攥成一团随手一扔,我有点不高兴,捡起来捏在手心,他见状笑道:留着糖纸折花? 我点点头转身就走,黄毛却跟了上来:妹妹,我该怎么报答你? 我可只有陈年一个哥哥。 不用了,举手之劳。说完我兀自往前走。 我正要问宁扇准备跟着我到什么时候,突然从他松垮的衣袋里掉出本书来,他从地上捡起,我一眼掠过,是我看过的一本武侠,不由问他:你也看这个? 我忙点头:可惜我家里只有上册,没有下册,啊,你这本也是上册。 宁扇因此说与我志趣相投,不如我俩义结金兰,我为着借阅新书也就懒得管他这些花里胡哨的说辞,他见我不愿意被喊妹妹,又说我长得英气,时不时打趣喊上两声贤弟。我可不愿喊他哥,就直呼其名。但和他这样显眼的角色有交集总要避嫌,每次取书还书约在隐蔽角落,像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来发现阿骊和他是邻居,三个人就彼此掩护。 那时我们已相熟有些日子,宁扇在我的认知里对我没有威胁,除了嘴聒噪些,总还笑得朴实无华,所以面向我之外的状况我并不上心。最紧要的,他是我的免费书柜。什么也没干。而我路过,也目不斜视,当陌生人一般。后来有回,他喝了点酒,问我:和我做朋友就真那么见不得人?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 宁扇自嘲地笑: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的身份就是四个字——地痞流氓。 宁扇拍了拍胸口:可你一定不相信,流氓也有梦想。你猜猜看,我的梦想是什么? 宁扇冷哼:大哥大?我爸有那玩意儿。我才不当他的大哥大。 宁扇:那个我也不当,告诉你,老子要当歌星,要当艺术家。 宁扇就对我笑:你真幽默。他声音低了下来,又说:可我真的很爱唱歌,看来遗传了我妈。 录像厅的碟片毕竟种类丰富,能看到许多家里电视没有的电影,整个寒假我还是隔三差五和阿骊溜去看片。也没有白看,听宁扇在小包间给我们唱了好几首他的原创。 我和陈年又来掺和包饺子,年夜饭的饺子少不得塞个硬币讨彩头。数一数今年的客人,拢共十五口,我对陈年说:咱们吃到元宝的概率是三分之一。 我看了看手里的丑饺子,实在不懂怎么他包的饺子馅料饱满就不会溢出变形? 有亲戚笑话我:醉醉你的敬词怎么和年年一字不差啊?长这么大了还在当陈年的跟屁虫呢? 就在我自以为反击妙哉之时,身边的陈年忽轻轻一咳:他是二舅。 饺子煮好了,热气腾腾摆上桌,个个圆润白胖叫人食指大动。等姥姥夹了,我们也不讲究自顾自开吃。忽啪嗒一声,情境有点微妙。三双筷子齐齐在饺子盘上聚首。我、陈年,还有个五岁的团团。我只是无意和他们撞上,倒是陈年举止有些意外,他是主动拦住了团团的筷。和小孩争食,这是他绝不会有的心思。但他此刻确实那么做了,还是当着一大家子的面。 团团嘴一撅,不满道:为什么,我就想要这个! 团团见了,哼一声又去夹另一只饺子,我瞥见那只饺子立刻举筷如箭先行夹起,咚一声扔进陈年的碗中。那是只丑丑的饺子。 我敷衍着哄他两句:那只饺子丑丑的,盘子里还有好多又大又好看的等着你呢。 我懒得再理他,转头对陈年道:不许让给他! 团团眨着天真的眼说:年哥说了,那两个饺子是我不爱吃的酸菜馅。 欺负小孩子,我最喜欢了。 我咬破饺子,硬币清脆碰碗声是在意料之中,我对陈年道:你包的饺子明明都很标准几乎一个样…… 我笑道:那我这个丑得独一无二,好认。 又一声清脆。 我浑不在意:他就是从小到大都宠我啊。 等等!有人从桌下新拿了只酒杯,斟上了递给陈年:你得有诚意,光喝果汁可不行,就把这杯干了,练练酒量。 刚为俩饺子还把团团惹哭了吧?年年你喝了就算赔个不是,这是在家里,试试深浅嘛!说话的是团团爸。 我皱了皱眉,起身道:我喝。 亲戚们笑了起来:我就说年年是有实力的,再给他倒上。 母亲瞪我:怎么和长辈说话呢?没大没小! 不知三叔还是二舅附和:就是,再生一个分点宠,这叫制衡。 我已经听不见桌上的亲戚们的声音,看着陈年刘海下酡红的脸,在心里对他说:陈年,新年快乐。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