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闻隽在西安的工厂装模作样地住了一个礼拜,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然而一想宋家还有个乖戾放荡的赵旻,又一封电报拍回天津,说他父亲身体抱恙,一张火车票,躲贵州去了。 她思来想去,又把三姨太喊了过来,狐疑道:“你再说一遍,你那日在书房,看见了谁?” 这个老五,自然指的就是应闻隽了。 眼见再待下去只会引起父母痛惜,应闻隽只得回了天津,期盼着赵旻那混球早就搬走。然而他美梦落空不止,反倒回去第一天,就和赵旻又打了照面。 赵旻笑着问了句:“怎么小舅妈见了我就要走啊。” 宋千兆心中也有些不痛快,有些话他不便开口,深知他这外甥未必赏脸上钩,本盼着好好用一用应闻隽同赵旻的亲戚关系,谁知应闻隽这人颇不识眼色,竟在贵州一住就是一月。 他一开口,赵旻才往他脸上看去,倒是下意识一怔,心道一月未见,应闻隽怎么憔悴成这样,全然不似那日在小白楼见他时君子端方,气质出众的模样。 赵旻回神,应付自如道:“我初来乍到,还是低调些好,不过这月应酬颇多,到时候就要劳烦一下舅舅的司机啦。等我攒够些本钱,我就回去找我小姑要回我父亲给我留的钱,到时候再回天津跟舅舅一起做生意,孝敬舅舅。” 赵旻余光瞄见应闻隽躲在角落坐了,擒个筷子,跟猫似的,吃饭就吃一口,第一口送嘴里,第二口就吐出来了,自己也给吓了一跳,困惑地盯着筷子,瞬息过后,脸色有些发白,对宋千兆道:“你们先吃。”便离了席。 宋千兆早十年前就发了家,不喜欢住“楼”,只喜欢住“府”,这地方赵旻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因着小时候跟他母亲在这里住过两年,那时候这间三进三出的宅子还不是他舅舅的,是他外公的,关于这里的一切,他记住的少,忘记的多。 应闻隽手里拿着针线,在给六姨太缝衣服。 应闻隽吓一跳,忙道:“你哭什么。”他本就有些尴尬,看见六姨太就想起那日躲在柜子中瞧见的一切。 应闻隽道:“我之前也有个妹妹,活到十二岁,生病走的。” 应闻隽又吓一跳,还以为他和赵旻的事情被人发现了,转念一想,他和赵旻又算哪门子相好,只不动声色问道:“谁说的?” 应闻隽反应过来,沉默好一会儿,淡淡道:“早八竿子打不着了。” 这下应闻隽的背彻底被冷汗浸了个透,六姨太忙补了句:“可是你那老相好偷偷过来见你了?她们都说老爷不让他回天津来。” “你二人藏衣柜里做什么,我晓得了,原来那日大姐去小白楼带人去抓你的奸,并不是空穴来风!” “我真当你是哥哥,今日的话,我不告诉别人。” 今日应闻隽是彻底大起大落了一番,含糊应付过去,心想就让她以为是老相好,总比是表弟好,只是那一瞬间的惊恐又叫他不舒服,针线一放,干呕起来。他最近添了个小毛病,胃口不佳,难以入睡,且干呕不止。 六姨太说:“三姐说你和别的男人长得不一样,说你也能怀孕。” 三日后,赵旻在司里正翘着腿同人打扑克,脸上贴满了白条,有人进来,说外头有人找。 “怎么是你啊,你不是防我防得厉害,就怕别人知道咱俩那点事儿,来这里找我,不怕被人看见?”赵旻揭下一脸白条,还当是柏英把身上钱花光,追到司里来了。 他如此一副“大事不妙”的模样,就知他有事开口,怕还是麻烦事,赵旻正要找个借口打发他 “你们宋家穷成这样,连个医生都找不起了?”四下无人,赵旻装也不装了,摆出一副刻薄嘴脸,上上下下打量应闻隽。仅三日未见,这人的下巴就又尖了一圈,平时见了自己,恨不得把厌恶摆在脸上,如今倒低声下气地往面前一站,倒是叫赵旻心里不痛快起来,想起饭桌上宋千兆对应闻隽呼来喝去摆脸色的模样,心想莫不是那老王八蛋又欺负他了吧。 因着还是不耐烦的语气,应闻隽也没看他,豁出去一般,凑近了耳语几句。赵旻越听,脸色越怪,定定地看着应闻隽,突然冒出来句:“听说你老相好回来了,不会是你俩干柴烈火把肚子搞大,你心疼你老相好,怕事情败露他遭罪,才找我来当这便宜爹吧。” 那眼中心灰意冷的恨意看得赵旻触目惊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拍额头,骂了句娘,三两步追上,将应闻隽手腕一扯,抓住不放了,无奈道:“行行行,我是混蛋,我是混蛋行了吧,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去给我找个信得过,嘴巴严的医生,要先看是不是真的……”应闻隽说不出那两个字,只让赵旻意会一下。赵旻想了想,没立刻答应,反倒瞥了应闻隽一眼,反问道:“我刚回天津,连吃住都在舅舅家,哪里认识这样的医生,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你别病急乱投医,天津这地方你比我熟,怎么你还找不到个医生?” 二人对视着,片刻过后,赵旻终于收起那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嘴脸,正色起来,又问道:“那要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赵旻也想,谁要谁是傻帽,他可没打算年纪轻轻就当爹,还当的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嘴上却虚情假意道:“哎呀,我又不是孬种,还能逼着你打掉吗。那当然是看你怎么想啦,养两个人我还是养得起的。不过嘛,我倒不是挨着你是我小舅妈的缘故,这个我倒不在乎的,可你还是我表哥呀,你我之间可是实打实有着血缘关系的,现在可不流行亲上加亲啦,万一生下来是个豁嘴怎么办。” 那日经过六姨太一提醒,应闻隽当下便有了主意,只是举目四望,猛然发现自己来天津五年,竟无一至交好友,无一人为他分忧解难,出了这样的事,他连半分自保能力都没有,整日活的如同牵线木偶般浑浑噩噩。 若那日大太太在小白楼的一番羞辱已让应闻隽萌生了远走高飞的心思,那今日赵旻这番奚落轻慢,便是彻彻底底让应闻隽下了决心! 他心知应闻隽是怕被人看见,思索一番,不情不愿道:“那你跟我来。”他给应闻隽写下一个地址,为谨慎起见,应闻隽连黄包车都不肯跟赵旻坐同一个,非要分头行动,这倒把赵旻气得咬牙切齿,心道还不如方才那个低三下四的应闻隽讨人喜欢呢! 应闻隽却没动,而是问道:“我不想被柏英看见。” 应闻隽跟在赵旻身后,一进门,见里头空无一人,空旷得很,家具也少,一楼客厅中摆着张真皮沙发,对着的墙上挂着张相片,应闻隽匆匆一瞥,只瞧见是两个穿蓝料子,梳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挽着胳膊,不知是姊妹还是至交好友,其中一位倒是瞧着眼熟得很。赵旻似是不想让他看,从五斗柜中翻出块布来,盖了上去,一指沙发,叫应闻隽坐过去,自己又钻进厨房,没过一会儿,端出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来。 “怀孕了能喝咖啡吗?”赵旻自言自语着问上一句,不等应闻隽吭声,便把他那杯夺了过去,三两口喝完,又钻进厨房,噼里啪啦,给他整出杯热水来,往他面前一放,直截了当道:“我不认识什么医生,这话我不骗你,我舅的生意不是两年前就给你管了?而且你在天津这么些年,总有自己的人脉吧。” 赵旻笑道:“你别套我话,现在是你指望我,可不是我指望你,我的事你少管。” “这些年你舅身体不好……天津的大大小小的中医都给他看了个遍,随便我找哪个,都能传到他耳朵里,这事不能让他知道。小诊所去不得,大医院都在租界里,诊金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应闻隽身体情况特殊,这事儿还真的找熟人去办。 应闻隽也跟着奇怪:“小姨,怎么了。” 片刻后,电话被人接通,赵旻笑着调侃道:“想我没?” 赵旻正色起来:“十万火急,这次你得帮我,你还记不记得隔壁宿舍楼里读化学那孙子,高咱们一届老想巴结我们那个。你得攒个局,把他也带上,但别说是我的主意,这事儿得瞒着柏英。” 应闻隽:“……” 应闻隽总觉得赵旻在戏弄他,拿他寻开心,他发愁了三 见他想走,赵旻又道:“哎呀,信不信在你,不过你我好歹是睡过一觉的关系,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我骗你做什么,你我虽算不上夫妻,但总算得上兄弟,再不济,舅甥总搭得上边吧。” “你得在这里陪我住上三天。” 应闻隽恼怒至极,在心中用“混球”、“色痞”、“狗东西”等把赵旻翻来覆去骂上一遍,走出一条街的距离后才稍稍冷静,回头一看,赵旻没追出来,仔细一琢磨,心中忽的倒柳暗花明起来。 思及至此,应闻隽不免懊恼,他从来就不是个急性子,怎么偏偏对上赵旻就总是气急败坏,方寸大乱。然而此时也决计不可主动回去,应闻隽思衬片刻,冷笑一声,又走了回去,在巷口坐着。 赵旻幸灾乐祸,得意地欣赏着对方的狼狈,直到应闻隽把头低下,埋在胳膊里,搭在双膝上,才禁不住一愣,下意识道:“这就哭了?” 赵旻又哎呀了几句,憋不住了,凑上前和应闻隽并排坐着。感觉到一件大衣沉甸甸地披在自己肩头,胳膊又被轻轻一撞,应闻隽就知这事儿成了一半,在心中冷笑,骂赵旻这贱狗。 这次应闻隽抬头了,却依旧不肯看赵旻,跟还在和谁生气似的,低声道:“你平时就是这样哄柏英的?” 应闻隽没给他得逞,往地上一扔,踩了过去,扔下句:“我也不用你哄。” “我说你就别玩那套欲拒还迎的把戏了,你往我房子前头一坐,不就是等我出来哄你好提条件?赶快说吧。” 应闻隽欲拒还迎不假,可抗拒和赵旻亲热更是不假,只这一下,就又叫他回到在小白楼的那个被人破门而入的早上,冷汗又出了一身。 应闻隽勉强定下心神,解释道:“那天早上你走了以后,大太太带人去小白楼捉……将我堵在了床上。”他没好意思说出捉奸二字,又将遇见赵旻前后发生的事儿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遍。赵旻是聪明人,当下就明白过来,应闻隽这是被人算计了,他赵旻只是凑巧被卷入其中。 应闻隽抬了头,直直看着赵旻:“你我不是一路人,你自小要什么有什么,想要的不想要的你都有,我不一样,我若是被人抓住把柄赶出宋家,挨顿皮肉之苦只是轻的,可你舅是什么性子你该知道,他不会放过我远在贵州的爹妈。那天我不知道你是谁,若知道,我绝不会将你拉进我房中。你年纪小图新鲜,没见过我这样的,我陪你三天就是,但三天之后,无论医生怎么说,无论这事如何解决,你都得断了这方面的念头。” 应闻隽点头。 赵旻笑嘻嘻的,凑近了:“你想说让我这三天里不许碰你,配合你打掩护,三天之后还要配合你,配合你在我舅那里守口如瓶。除此之外,你还要我三天以后有多远滚多远。” “你若不答应就算了。”应闻隽不说话了。 像是忽然变了个人,应闻隽微微一笑,话里有话。 不过比耍混,他还真混不过赵旻。 他越说,应闻隽脸色就越白,直至听到他提到自己父母,要把二人的破事捅到自己父母面前,才猛地站了起来:“赵旻……你简直是条疯狗!” 赵旻这条疯狗偏要鱼死网破、肆无忌惮地威胁着应闻隽!闻隽面前就越是下流无耻。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很乖很听话,你一示弱,我就会任你拿捏吧。”赵旻开心地笑道:“你倒是再骂我呀。” 应闻隽明白,事到如今,他算是彻底被赵旻这条疯狗给缠上。赵旻得意地欣赏着应闻隽恼羞成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神情,还嫌不够似的,又补了一句:“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给你时间考虑,强扭的瓜不甜,我赵旻最不喜欢的就是强人所难,我喜欢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我除了这个,还特别的孝顺,就喜欢拜访家中的长辈。” 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赵旻却不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连着三天没回宋家,只因他本来就是个花天酒地的性子,宋千兆也没在意。三天后的一大早,赵旻醉宿未醒,家里的门先给人敲响了——应闻隽提着个小皮箱站在外头。 应闻隽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没回答,而是道:“我睡哪里。” 赵旻好像心情不错,在应闻隽旁边侧着躺下,一手支着脑袋,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你话讲的明白些,我脑子里想什么了?我不过是想给自己寻个老妈子打扫做饭,你想哪里去了。我嘴巴挑,这三天里你得把我照顾好,不过你都给人当太太当五年了,伺候人的功夫想必不会差。” “嘴巴这么厉害,你不跟我装可怜啦?” “我走了。” 应闻隽差异回头,见对方已换上一身剪裁得体服帖的银灰色西装。 应闻隽坐在床上,打量这房间的布局,里头东西少得很,卧室那头连着一间浴室供人洗漱,里头的台面上摆着瓶印着英文的须后水。主人家不在,他不应该到处乱走,可一想到这房子是赵旻那小畜生在住,应闻隽就懒得顾忌礼仪道德了。 这房子似乎久不住人,哪间屋子都空旷的很,只有二楼走廊尽头那间归置的东西还多些,都是女人家用的,不过也都落了灰。 就在这时,背后一个声音传来:“那是小姐,也就是少爷的母亲……这是小姐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和最要好的女朋友照的。” 应闻隽一听便知张妈身份不同于寻常下人,哪里敢使唤她,慌忙扶着人在沙发上坐了,没敢说自己是赵旻的表哥,只说是赵旻的朋友。 张妈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应闻隽晚饭想要吃什么。应闻隽心不在焉,只让张妈怎么方便怎么来,心道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宋千芊在和赵岩结婚以前就认识赵旻的小姑,二人同在燕京大学读书,先成了至交,后成了妯娌,只怕赵岩都是通过妹妹的关系认识了宋千芊。 应闻隽直觉赵旻将自己留下的理由没有那样简单,只警告自己这几天要小心行事,不要被赵旻给利用。 应闻隽见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赵旻让应闻隽换身衣服,晚上陪他去见朋友。 赵旻遗憾道:“那好吧,你不陪我去见朋友,我只好陪你回贵……” 应闻隽有些尴尬,也不知赵旻是如何跟张妈形容二人关系的,听张妈这话的语气,倒像是在劝生气闹别扭的两口子一样。应闻隽没接话,只褪下长衫,把西服换上,站在等人高的穿衣镜前一看,竟恍惚片刻,在宋家后宅待太久,已有些忘记自己多久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了。 她又想起什么,慢腾腾起身,抱来一堆印着英文的瓶瓶罐罐,将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犯难道:“我记得小姐还有几瓶香水留在这里,有一瓶是给男士用的,味道没有那么香,全放一起,我都分不清楚了……” 张妈惊讶道:“应先生认得这些外文啊?” 应闻隽讥讽一笑:“司机?看来这混蛋平时没少跟他舅装穷。”便冲他招手。 赵旻不反驳,更不解释,把难题留给应闻隽,故意道:“人家说你是我新欢呢,你告诉他们我们是什么关系。” 应闻隽转头,冲赵旻挑衅着点了点头,见赵旻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