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昔言双目粲然,放下手里的书卷,素指纤纤在鬓角扶了一下不服帖的碎发,方站起来迎她:“阿絮。”要缓上一口气,才能在吐出她名字的瞬间压抑住过分的欢喜。柳小姐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在桌旁坐下,拿过她的杯盏喝闷茶。她心里藏不住事,杜昔言等了会儿,便听她说:“我方才在门口撞见你表哥,他来作甚?”杜昔言温言说:“姨母素来疼我,前段时间她生了病,如今好多了,表哥来同我报个平安。”柳小姐看着她,心中蓦地填满酸楚。“我都听说了,你爹要给你招赘,相看的就是他。”两家关系亲近,她平时也管杜昔言的表哥叫表哥,这次叫也不想叫他。杜昔言是家中独女,身子骨弱,要撑起偌大的家业,最好的法子就是招个夫婿。二老疼爱女儿,不想让她早早成家,十七岁这年才着手为她相看,知根知底的自然是妻族那边的亲戚。柳小姐说:“他凭什么?”他知道杜昔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吗?他知道她每一个笑容代表的含义吗?他知道她饱读诗书却困于闺阁,“举头空羡榜中名”的郁郁不得志吗?他什么都不知道。世上最懂她的人是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也是我,为什么能够永远陪伴她的那个人却不是我。“他凭什么?”柳小姐流着泪又一次说道。杜昔言取来手帕为她拭泪,说:“爹娘只是为我相看,没有立刻要为我招赘。你哭得这样厉害,别人以为我怎么你了呢。”她半是宽慰半是打趣,好歹哄住了柳小姐的泪水。柳小姐止了眼泪,胸腔仍是酸苦。酸的是她表哥,苦的是她这番悖逆人伦的心思注定要藏于黑暗之中,不为人知晓。昔言,我的昔言。如果你是我的该有多好。杜昔言屏退丫鬟,牵起她坐到床榻,拉着手说体己话,从小到大柳小姐有什么不顺心、伤心事,这么说一会儿话,杜昔言准能将她哄好,开开心心地出门。今日柳小姐听着她温柔细语的开解,胸中却越发苦闷,她就那么希望成婚吗?说什么都嫁在苏州府,住得近些,婚后多往来走动,仍然是最好的闺中密友。她根本不想做她的密友,她想要的是……杜昔言的话语蓦地停了,她双眸轻轻地放大,唇上覆着的柔软慢慢地离开。柳小姐垂着眼不敢看她,两只手捏紧了裙摆边缘。“阿絮。”杜昔言的声音响在身前。柳小姐几乎想落荒而逃,她一定觉得自己恶心,觉得她疯了。“阿絮。”杜昔言又唤了一次,声音似乎离她更近了,温柔动听。柳小姐垂下的眼看见了她向自己伸过来的手,苍白修长,用来写字画画的那只漂亮的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四目相对,柳小姐看进她深邃晦涩的眼眸里,像是藏了一片深海。唇瓣一热,温凉的柔软封住了她的唇。柳小姐睁大了杏眸。杜昔言捏着她的下巴,浅浅地辗转亲吻她,双目微阖。柳小姐见状也慢慢将眼睛闭上,沉浸到和心上人的亲密里,彼此青涩地试探。良久,杜昔言结束了这个吻。“我心悦你,阿絮。”杜昔言眸中犹带水雾,认真地说。“我也是。”柳小姐迫不及待地回应,她的眼泪几乎同时涌出来,明明刚刚才知晓两情相悦的大喜事,她却哭得好不伤心。“怎的又哭了?”杜昔言吻去她的眼泪。“我为何不是个男儿身?”柳小姐泪流满面,越是欢喜越是肝肠寸断,如果她是男子,以她们两家的交情,早就央媒人上门提亲,做一对恩爱白头的夫妻。偏偏她是个女子,纵使两情相悦,女子相恋世所不容,她们的未来又在哪里?“莫要说这种话,你是女子我才心悦你。”杜昔言点了点她的鼻尖,有意将氛围变得轻松些。“我也喜欢你是女子。”柳小姐蹭了蹭她的掌心,实话道。“好啊你,所以你只想自己变作男子,变得臭臭的,让我来忍受你是吧。”“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哈哈哈姐姐不要。”杜昔言的手已经挠到她的痒痒肉,柳小姐笑得仰跌在她的床上,杜昔言扑在她身上闹她。柳小姐怕她体弱被自己弄伤,一下不敢反抗地任由她闹自己。两人玩闹了一阵,笑声渐小,只有不敢让人听去的细微加快的脸红气息。她们就这样秘密又美好地相恋了。柳小姐留宿在杜昔言的闺房,互相倾诉心中多年的爱慕之情。两人一身寝衣,面对面坐在一起,手掌贴着手掌,看着彼此的眼睛,十指慢慢相扣,相拥着倒入床榻里。杜昔言埋首在她的鹅颈里,细细啄吻,爱怜又热烈。“阿絮,阿絮,我的阿絮……”“姐姐……”柳小姐环着她单薄的肩,反复去吻她湿软的唇。白天她们依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在夜晚无人时相爱,群星作见证。柳小姐比杜昔言小一岁,是家中幼女,自小也得爹娘兄长宠爱,然而到底到了出阁的年纪,她赖在家中说要陪着爹娘不想嫁人的话糊弄到了十八岁,便不管用了。柳家给柳小姐说了门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小姐连新郎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通知定了亲,婚期在三个月以后。杜昔言的夫婿相看了两年,家里人还是中意她表哥,见柳府给女儿说了亲,便也将婚事提上了日程。柳小姐不明白,为何家人急着嫁她们出去?为何她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何让世人知道她心悦一个女子都是大逆不道之事?“是我们错了吗?”柳小姐在杜昔言的怀里哭诉。“不是我们错了,是世道错了。”“我们私奔吧。”柳小姐从她胸前抬起头,擦掉眼泪,双目燃起坚定的火焰。她虽然爱哭,但两人之中她总是更勇敢的那一个。柳小姐说:“我会刺绣,绣品卖得上些价钱,可以养活我们两个。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杜昔言说:“好。”她会写字画画,也能出去摆摊谋生,不能让柳怀絮一个人养她们俩。离柳小姐的婚期一个月,她被禁止踏出家门。原来她们俩的私情早被家人发现,年岁小不懂事玩闹就罢了,现下就要出阁,再不拦着点恐怕生出事端。家丑不可外扬,伤风败俗,岂能见得天光?柳小姐的性子他们是知道的,不比杜昔言温顺端庄,否则小时候也不会第一次和杜昔言见面是爬墙进去的。禁足令根本拦不住她,柳小姐又爬墙了。深更半夜摸进杜府,悄悄给杜昔言的门缝递纸条,约定了私奔的时间,相会的地点。杜昔言赠了她一枝牡丹。正式逃离那日,柳小姐收拾了细软,换上了小厮的衣服从府中溜走,忐忑又期待地等在一座桥下,河边种满了杨柳。从白天等到黑夜,杜昔言始终没有出现。柳小姐不相信她会食言,一定是被事情绊住了,于是暗中回到杜府,被守株待兔的柳府家丁逮个正着,带回了柳家。柳家人太了解她了,只要控制住了杜昔言,她绝不会走,只能乖乖成这个亲。柳杜二家通了气,杜昔言也被禁足了,就在私奔的前两天。她身体孱弱,门上只要挂一把锁,插翅难飞。柳小姐就不一样,窗户全都钉死,门口守着数位家丁,她的贴身丫鬟的命捏在爹娘手里,敢跑就将丫鬟活活打死。两个弱女子能拿什么反抗?无非是伤害自己的身体。柳小姐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谩骂哀求,能试的法子都试过,最后只能绝食反抗。离她的婚期不到四天,柳家人一合计饿不死,等她上了花轿就老实了。况且就算女儿“因病去世”,也比她和女子相恋败坏门风,沦为苏州府的笑柄来得好。出嫁的前一天,饿了三天的柳小姐虚弱地靠在门沿,敲了敲门板,有气无力。“我要吃饭……”柳家人以为她想通了,端上丰盛的饭菜,柳小姐边吃边让爹娘放心,说她想好了,以后会顺自己的心意,好好过日子。出阁当日,柳小姐凤冠霞帔,芙蓉面柳如眉,梳妆台的瓶子里插着一支凋谢的牡丹。她穿上了火红的嫁衣,像她曾经想象过千百次的那样,嫁给了杜昔言。她性情刚烈,选择了最决绝的死法,撞柱身亡。迎亲的队伍到了,鞭炮吹打,接亲的喜人迈入房内,柳小姐倒在地上,脑后一地的鲜血。书桌的宣纸洒落一地,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