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里面,各放了一缕头发,那应该是太昌帝和郑皇后割下的头发,帝后以发代首,供奉佛顶舍利。 崔珣拿起黄麻纸,摊开,上面写着:“辛巳年正月二十七。” 所以木匣中的头发,是李楹的,不是太昌帝的。 供养佛顶舍利者,可不堕地狱,福报无边,没想到太昌帝,将得到福报的机会,让给了他最心爱的女儿。 崔珣发髻散乱, 几缕墨色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 他就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人一样, 浑身是血, 惨不忍睹, 暗绯衣衫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了, 如玉一般的额头上是一块碗大的伤疤,鲜血从伤疤处不断渗出, 滑过眉心,滑过鼻梁,他膝盖处也全是血,走起路来分外艰难,若非倚着长剑,只怕早已不支倒下。 众人对视一眼,住持有心想询问崔珣, 但又没这个胆子,只好默默跟在崔珣身后, 一直到崔珣强撑着出了法门寺,爬上栓在寺外的白马马背时,住持这才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把拉住白马缰绳:“崔少卿,佛顶舍利是大周至宝,你不能带走!” 众僧侣这才反应过去,七手八脚扶起住持,住持颤抖着身子,夜色之中,一条长长的鞭痕横贯了他半张脸,住持喃喃道:“张……张狂至此!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 她杀了十几个人,看来此次佛法的反噬,比她现身逼问王燃犀那次要严重得多。 正当鱼扶危再也等不下去,准备自己前去法门寺求取舍利时,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 崔珣一把推开前来扶他的鱼扶危,他跌跌撞撞来到花楠矮榻前,然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佛顶舍利,放在李楹手中,佛顶舍利乃佛陀头盖骨所化,象征了佛之智慧与慈悲,舍利圆润如珠,晶莹剔透,一放到李楹手中,便散发出莹润光芒,光芒温暖柔和,将李楹整个身躯覆盖住,鱼扶危忙连滚带爬地冲上来替李楹把脉,只见李楹心脉虽然仍然微弱,但已经没有之前那种快要断绝的迹象,反而渐渐恢复跳动,鱼扶危喜出望外:“佛顶舍利有用,公主有救了!” 鱼扶危兴奋道:“公主伤势虽重,但有佛顶舍利,公主一定会醒过来的!” 鱼扶危唬了一大跳:“崔少卿,你这是做什么?” 崔珣摇了摇头:“我跪鱼先生,是希望鱼先生答应我一件事。” 崔珣闭上双眼,藏起眼眸中的无尽痛苦,他缓缓睁开眼,一字一句道:“求先生,送明月珠去枉死城。” “我说,求先生,送明月珠去枉死城。” “十年出不来,二十年总能出来,等杀她的人死了,她总会出来的。” 鱼扶危气到恨不得一拳打到崔珣脸上,但看他这浑身血淋淋的样子,自己一拳下去,只怕崔珣命要去掉半条,到时候李楹醒了,一定会怪他,鱼扶危只能用最后一丝理智压抑怒火,他道:“你听着,有我在一天,我就不可能让你把公主送到枉死城!” 崔珣忽提高音量,吼了声。 崔珣嘴角扬起一抹苦笑:“我从法门寺强行抢来佛顶舍利,如今来抓我的官吏,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很快就会下狱,我保护不了明月珠了,所以,你带着明月珠,和佛顶舍利,快走!” “明月珠她等不了了。”崔珣望着花楠矮榻上昏迷不醒的李楹,他喃喃道:“这是最快的法子。” 崔珣摇头:“我不会出长安,也不会去西域。” 崔珣仍执拗道:“我不出长安。” 崔珣平静道:“我从不在乎这官职,但我还有一件事情未了,我不能出长安。” “天威军覆灭的真相!”崔珣一字一句道:“我若不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不会出长安!” 崔珣只是摇头:“还有一个。” 他轻轻握紧李楹冰凉的手,泪水滴到她的手背上,昏迷中的李楹似乎感觉到什么,长睫微微颤抖了下,崔珣低低道:“如果明月珠留在这里,她会伤心,会两难……但伤心和两难后,她一定会不顾性命帮我,我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敢想,鱼先生,求你带她走吧,只有她去了枉死城,她才没办法回来找我……” 鱼扶危心惊胆战,不敢深究。 崔珣闻言,只是嘴角弯起,自嘲地轻笑了声:“我知道,天威军的案子到现在,已经是最圆满的结局,首恶被诛,将士被昭雪,家眷被妥善安置,我再追着不放,实在不合时宜,令人生厌,但是我一闭上眼,就是曹五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我过不了这个坎……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会斗到底。” 鱼扶危神情一凛,他望着崔珣,望着这个满身恶名的察事厅少卿,他心中,第一次开始对这个人产生了敬重之情,他默了默,没有再劝他,而是道:“可是,你没资格替公主做决定,你凭什么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将她送去枉死城?” 混账,做的就是混账事。 他道:“鱼扶危,京兆尹的人快来了,你到底送不送?你不送,我找其他鬼商送。” 鱼扶危点头:“好,我送!” 但昏迷中的李楹,此时眼角忽然流下泪来,崔珣心中痛苦万分,他最后将佛顶舍利于她掌心握紧,莹润白光自她掌心如涓涓细流般,沁入身体,他欲放手时,她却好像恢复了意识一般,抓着他的指尖不放,眼角的眼泪也越流越多,崔珣心如刀割,他狠心将李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抽出手,对鱼扶危道:“带她走!” 花楠矮榻上,徒留余温,屋内烛火摇曳,唯剩崔珣一人,他盘腿坐在地上,浑身血染衣襟,他疲倦地缓缓闭上眼睛,平静等待着京兆尹的破门而入。 法门寺住持率全寺数千僧侣, 哭求太后和圣人做主,证据确凿, 太后也无法回护, 只能将崔珣下大理寺狱。 这样下去,只能用刑了。” 卢淮抿了抿唇,并未回话, 珠帘后的太后缓缓开了口:“卢卿,你以为呢?” 隆兴帝冷笑:“敢情崔珣下你大理寺狱,是去调养去的?” “臣不知,问崔珣,他也不答。” 只是当卢淮找来大夫,为他治伤时,他却忽然有了活人气息,拽着衣服不让大夫去衣,卢淮勃然大怒:“你这个样子,不去衣,是不想活了么?” 狱卒仍旧按着崔珣,但崔珣却没有再挣扎了,卢淮怀疑自己看错了,还拿着一盏油灯,去他身边照着仔细看,他按着崔珣肩胛骨凹下去的伤痕,这像是被铁荆棘穿过骨头造成的,崔珣在大理寺受过一年酷刑,卢淮是知道的,但是这样的刑具,大理寺没有。 油灯照映在伤疤处,伤疤呈淡色,颜色和皮肤趋同,外形平整,看起来有点年头,但年头也不会超过十年,因为十年前,崔珣才十三岁,还尚在崔家,那时候长安世家宴会,卢淮也见过崔珣几次,他正常的很,绝对不像受过这种刑的样子,那这些伤,应该是他去从军后造成的。 卢淮沉声问:“你这些旧伤,是如何来的?是突厥人伤的么?” 这与崔珣一去突厥就当了突厥公主的入幕之宾,安享荣华富贵的传言,不太一样。 卢淮提高音量,问:“崔望舒,突厥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虽然他在崔珣以命驱使天威军一案得以大白天下时,就对崔珣有了很大改观,也对他投降突厥的事情有了些许质疑,因为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又如何会抛弃性命,去为死了六年的天威军申冤呢? 卢淮握紧手中油灯:“崔望舒,突厥人是不是对你用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