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没有那么喜欢唤他“莲花奴”,如果可以,她更想唤他一声:“崔郎”。 崔珣用尽全身力气爬向李楹,他想去阻止李楹,但是他即将碰到李楹裙角的时候,一团黑雾阻住了他,黑雾慢慢将他笼罩,让李楹明明与他近在咫尺,他却无法触碰,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李楹勒死金吾卫,鞭死阿史那兀朵,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首,血腥味充盈了整间囚室,李楹木然地抬脚,往囚室外走去。 崔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忍着疼痛,踉跄起身,他抓起金吾卫落在地上的长剑,喊道:“明月珠!” 崔珣握着长剑剑柄,横在自己脖颈:“明月珠,你不能再让怨气支配自己了,你会万劫不复的!” 长剑横在本就血肉模糊的脖颈,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剑尖往下,李楹茫然看着滴在青石砖上的鲜血,她抬眸,眼神终于回复了一丝清明:“十七郎?” 她惶惑地环顾四周遍布的尸首:“这……这是我做的?” 李楹身上的黑雾在快速地消散,但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白色念力也从她身体中飞出,快速消散,青石囚室中回荡着阵阵梵音,梵音从清晰逐渐变的微弱,她本就是鬼魂之身,是在全国四万座佛寺的供奉之下,才能如同活人一样,在人间行走,可她如今化身厉鬼,杀了许多人,佛法反噬之下,她即将魂飞魄散。 白色念力和梵音彻底消逝,李楹身体愈发衰弱,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从崔珣眼眸滑落,落在她的手背,李楹最后竭尽全力抬起手,想去为崔珣拭去眼泪,但是手腕却颓然落下,她靠在崔珣怀中,慢慢闭上了眼。 鱼扶危慌的差点摔倒,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李楹榻前,跪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这是怎么了?” 他怒视着崔珣,李楹即将魂飞魄散,他简直血往头上涌,也顾不得官民有别,简直恨不得杀了崔珣泄愤,若非崔珣惹的桃花债,李楹也不会为了护他杀人,但鱼扶危拳头握紧,终又松开,他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这桃花债并非是崔珣要惹,说起来,崔珣也是受害者。 可崔珣已然神情恍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抓着李楹的手,片刻都不敢松开,鱼扶危只好道:“你不处理伤势,我也随你,但你先放手,让我替公主把脉。” 鱼扶危没吱声,片刻后,他才将李楹手腕塞入锦衾中,疑惑道:“说也奇怪,公主心脉未断。” “照理说,公主被佛法反噬,应该心脉尽断,即刻魂飞魄散的,但是不知是什么力量,保住了公主一丝心脉,也保住了公主的魂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鱼扶危沉吟:“公主以前也有一次是被佛法反噬吧?” 就是李楹强行在王燃犀面前现出身形那次,李楹已是鬼魂之身,除非活人自己能看见她,否则,她不能主动在活人面前用念力聚集身形,扰乱人间秩序,鱼扶危道:“那次公主也是一丝心脉未断,但就像灯一样,灯油没有烧完前,灯是不会灭的,可如果灯油烧完了,灯就会灭。” 鱼扶危颔首:“对。” 鱼扶危挣脱:“这不是金银的事!金银我要多少有多少,我不稀罕你给!而是,我早就跟你说过,诃梨勒果长在阴司奈河河畔,可医救鬼魂,但此果五十年才结一颗,上次那一颗,我买来救了公主,可这次,公主哪还再等得了五十年?” 鱼扶危闻言也大喜:“对,佛舍利!” 崔珣咬牙:“难道就没有办法救明月珠了么?” 崔珣愣住,长安法门寺中,供奉着太祖皇帝从摩掲陀国迎回的佛舍利,李楹五岁那年,太昌帝和郑皇后还曾经入佛塔,以发供养佛舍利,鱼扶危又道:“天佑公主,法门寺佛塔中的那一颗,恰巧是佛顶舍利。” 若能得到佛顶舍利,一定能救得李楹。 佛顶舍利在法门寺已有百年,自太昌帝和郑皇后于太昌九年, 开佛塔,以发供养佛顶舍利后, 法门寺的佛塔, 已经整整四十一年没开过了, 鱼扶危想不出有什么理由, 能让法门寺开佛塔, 将佛顶舍利心甘情愿送给李楹。 鱼扶危甚至冒出一个念头, 能不能让崔珣去恳求太后,向太后说出她的女儿急需佛顶舍利救命, 但鱼扶危很快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佛顶舍利是何等圣物,而鬼魂之说,又是何等荒谬,太后根本不会轻易相信,只怕崔珣还没开口, 那些想害他的人就能借题发挥,将他生吞活剥了。 崔珣反而平静下来了:“鱼扶危,我去法门寺, 你好好照顾明月珠。”” 崔珣撂下这句话,就带着累累鞭伤,翻身上马,于深夜往法门寺疾驰而去。 法门寺住持于佛塔前,和一众僧侣面面相觑,老住持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了声:“崔少卿,佛顶舍利乃是大周至宝,没有圣人的敕令,老衲不敢擅开佛塔。” 老住持叫苦不迭,心想这恶名昭彰的罗刹娑是发什么疯,为何要来法门寺闹事?他有心想让众僧侣将崔珣赶出去,但又不敢,毕竟崔珣是太后身边近臣,尤其是天威军一案后,圣人几近成了傀儡,崔珣权势更是如日中天,听说他表面向太后辞官,实则是想要尚书左仆射的位置,只不过太后权衡之下,一时之间没有答应他。 所以老住持根本不敢得罪崔珣,只好一边拖延时间,一边让手下僧侣暗中快马加鞭,去请京兆尹前来,住持道:“不知崔少卿要佛顶舍利,是要做什么?” 住持大骇,一动都不敢动,身边一个年轻气盛的僧侣不忿:“崔少卿,这是法门寺,不是察事厅,岂容你胡来?” 住持大惊失色:“崔少卿,法门寺乃是皇家寺庙,你敢!” 住持哪里敢试,崔珣剑尖刺破他咽喉,他神情愈发狠戾,言语之间也再无敬重:“老秃驴,你到底开不开?” 随着木门轰隆开启,崔珣握着剑,一瘸一拐迈进佛塔,朱红木门在他身后关闭,老住持眼前一片漆黑,差点没晕倒在地,身边僧侣慌忙前去搀扶,老住持问道:“薛兆尹来了没有?” 法门寺离长安城两百余里,再怎么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要两个时辰,住持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喃喃道:“如今,惟愿佛陀显灵,让那罗刹娑拿不到佛顶舍利。” 再看壁上罗汉,而是抿了抿唇,以剑为拐,一步一步往地宫深处挪去。 可这次仍然是登上第二级石阶时,被无形力量掀下,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仍旧是这般,崔珣伏在地上,额上冷汗痛到涔涔而落,他终于恍然大悟,他任察事厅少卿三年来,为朝廷鹰犬,诛杀异己,满手血腥,如他这般的人,怎么能登上佛塔,取得佛舍利? 崔珣眼眶发红,他苦笑一声,喃喃道:“佛陀在上,我崔珣固然十恶不赦,但明月珠却是纯净无暇,她不该落的魂飞魄散的下场,请佛陀莫要因为我,迁怒明月珠,我愿一步一叩首,登上佛塔,以示诚意。” 崔珣心中大喜,他跪下,叩首,嘴中呢喃道:“多谢佛陀。” 李楹为他做了那么多,她救了他那么多次,将他从无边地狱生生拽了回来,他不过是叩首百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佛塔外,住持和一众僧侣在焦急地等待京兆尹的人马,不少僧侣心里不停咒骂着崔珣,骂他的藐视佛法,骂他的嚣张跋扈,佛塔内,所谓嚣张跋扈的察事厅少卿,却在一步一叩首,拖着病体残躯,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几乎是奄奄一息的,爬到了佛塔第十三层。 石室中央,摆放着一个黑色供桌,供桌上方,放着一个宝珠顶单檐四门纯金塔,金塔内部,供奉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想必,那就是佛顶舍利了。 但他指尖刚一接触到金塔,就感觉到一种如同火烧般的灼痛在指尖炸开,剧痛之下,他脸色瞬间惨白,指尖也无力垂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指,那里明明没有半点火烧的痕迹,他继续伸出手,去取佛顶舍利,可就如同方才在石阶那般,反复几次,都是他刚一碰到金塔,就被火灼剧痛逼退,再也触碰不得。 因五逆十恶之业,而成业障。 崔珣抿唇,他重重叩了一首,然后抬起头,此时此刻,他双眸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一字一句说道:“佛陀在上,我崔珣罪孽深重,应得恶果,我愿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魂消魄散,以偿一身罪业,用此,换我所害之人,早登极乐,往生净土。”,而即使是穷凶极恶之人,死后于地府受刑,也至少有个还清罪业后就结束的盼头,魂消魄散,那是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他以如此重的处罚,偿他一身罪业,洗他双手血腥,换被他所害之人轮回往生。 崔珣说罢,又重重叩了三次首,这才慢慢起身,他试着再去取佛顶舍利,这次,如火般灼烧的疼痛消失了,他很顺利地从金塔中,取出了佛顶舍利。 而他,也再无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