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阿蛮点头:“否则,你以为我会跟你去岭南?我会为你做饭洗衣?我会为你叠被铺床?沈阙,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时辰,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你。” 第一次见她,便是在赏春宴,那时候的她,就是性子火爆,刚烈不屈,第二次,就是强暴她那一次,事后,她虽然一身狼藉,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瞪着他,他早该明白她的个性的,他不应该被她在岭南假装的温柔所欺骗,要怪的话,只能怪他那时太落魄了,妾室全部离他而去,只有她不离不弃,让他逐渐对她动了心,丢了命。 他目光又移向她平坦的腹部:“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盛阿蛮,你足够心狠。” 沈阙愣愣望着她,阿蛮一字一句说道:“因为这孩子,留在我腹中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恶心。” 她每句话,都在往沈阙心窝上戳,绝情到了极点,沈阙脸色惨白,整个人无助到失魂落魄,半晌,他才似乎想起什么,抓住栅栏说道:“盛阿蛮,你今日来,难道不是来求我供出真相的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她这般说,沈阙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他这辈子,也无法征服这个女人,但此生,能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倒也死而无憾。 沈阙的证词, 徐徐揭开了六年前,那场埋葬五万忠魂的阴谋起始。 每一次太后对他的赏赐, 都被他视为对他的羞辱, 而他对太后的每一次谢恩叩首, 都让他内心极为痛苦,身为人子, 不但报不了杀母之仇,还要对仇人卑躬屈膝,天底下,有他这般没用的儿子么? 可是姨母一直没对他下手, 或许她根本没功夫对他下手,她还要忙着对付李家宗室, 对付天下群臣,她还要继续攫取权力,因为她的儿子已经十七岁了,她没理由再垂帘听政了,她虽然表面还政,给了她儿子一些决断的权力,但政令拟定这些大权,还是牢牢握在她的手中,连官员任免皇帝都要先问过她,才敢盖上皇帝行玺。 他一边痛恨着他姨母,一边鄙夷着他表弟,一边在长安城继续醉生梦死,但仇恨的火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熄灭,反而愈发明亮。 同行的,还有户部尚书卢裕民。 裴观岳假装没看出他的诧异,直截了当的问他:“沈将军,我知道你心里痛恨太后,如今有一个让太后失势的法子,你干不干?” “太后一手提拔的郭勤威,在边关守着关内道六州,百姓都说,有郭勤威在,突厥铁蹄踏不进大周一步。”裴观岳道:“但若突厥铁蹄踏进来了,郭勤威因为失误战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太后也必会承受用人不当的后果,试问一个丢了国土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再把持朝政?” 他不由道:“这也太阴毒了,那六州的百姓呢?六州的土地呢?就拱手让给突厥了?” 沈阙啧啧称奇,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卢裕民:“卢尚书,你也是这么想的?” 沈阙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卢裕民面无表情:“让一个女人牝鸡司晨,这是我们这些臣子的过失,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天下安康,我不得不这么做。” 沈阙心中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他从来不是什么爱国爱民的人,六州的百姓,关他什么事?大周国土丢了,又关他什么事?他只要为母报仇,一切能让太后不痛快的事情,他都干。 ,三人一拍即合,在裴观岳的家中,反复琢磨着阴谋的每一个细节,力求让计划万无一失。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尼都可汗接信之后,大喜过望,这一桩买卖,对突厥来说,怎么算都不亏,既剿灭了心腹大患,又得到了六州土地和人口,简直是天降的好事。 这,便是天威军一案的全貌。 “当然。”沈阙答道:“卢裕民是圣人的老师,圣人对他言听计从,这件事,圣人会不知道?更何况,没有圣人点头,裴观岳他敢做这种抄家灭族的事?没有圣人行玺,尼都可汗会相信一封书信? 崔珣只觉一阵眩晕,君父,这就是他的君父! 当时的他,对郭勤威十分孺慕,他恭敬道:“还请郭帅指正。” 郭勤威的话,言犹在耳,而郭勤威也依言做了,很多太后提拔起来的将领,在圣人年幼之时,都没有将圣人当一回事,但郭勤威不同,他对待圣人,就跟对待太后一样恭敬,他不允许天威军兵士说圣人一句不是,一旦听到,就会逐出军中,所以天威军说是太后的亲信,但实际上,一个个,也将“君父”这两个字,刻入骨子里。 崔珣简直悲愤交加,他手指掐入掌心,良久,才对沈阙冷冷道,:“你的这些证词,可敢画押?” 沈阙说罢,便写下供词,画押认罪。 沈阙写下供词后,崔珣就将供词卷起,他知晓今日阿蛮前来,消息会很快传到裴观岳和卢裕民府邸,兴许还会传到大明宫,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卢淮只是神情茫然,眼神之中半点光芒都无,那个雄心壮志、恃才傲物的青年,仿佛一夕之间完全消失了,崔珣又道:“做人做鬼,你自己选择。” 直到崔珣即将坐上马车离开的那一刹那,阿蛮才回过神:“你拿沈阙的证词,做什么去?” 阿蛮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是根基雄厚的兵部尚书,一个是圣人的老师,当朝的宰辅,还有一个……”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惶然:“真的可以吗?” 阿蛮垂眸,她又道:“你是不是这六年来,从来没忘记过阿兄他们的仇?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说罢,他就踏上轿凳,欲上马车,阿蛮看着他清瘦如竹的背影,她咬了咬唇,忽喊了句:“望舒阿兄。” 阿蛮鼻子一酸,这个称呼,还是她去天威军中探望她阿兄,第一次见到崔珣时,喊的称呼,当时她脸颊飞起红晕,说道:“你是阿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阿兄,那我便唤你望舒阿兄吧。” 阿蛮勉强笑了笑,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对崔珣真心说了句:“多谢。” 他仰着头, 望着那个朴素简陋的府邸, 天空渐渐被云层遮蔽, 雨点稀稀拉拉落下, 很快汇集成密集的雨幕,卢淮衣服都被大雨淋湿, 但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卢府”两个大字。 他怕听到那个答案,他怕一进去, 他心目中的道德楷模会轰然倒塌,他不敢。 卢淮走后,阿蛮进了御史台狱,和沈阙密谈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卢裕民和裴观岳的耳中。 只是崔珣也不知去向。 卢裕民心急如焚的时候,崔珣则正在长安城一家书肆后院之中。 崔颂清自任宰辅以来,在大周大力推广雕印,雕印生产的书籍,价格比手工抄写的书籍要便宜十倍,崔颂清是想让更多的寒门百姓都能买得起书,识得了字,为鼓励雕印,他令使用雕印的书肆商税减半,因此长安城书肆几乎家家都有木版,家家都用雕印。 李楹一直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间或她会拢紧他玄黑鹤氅,让他在心情激愤之下,不至于寒气侵体,只是当崔珣刻到沈阙证词中涉及隆兴帝的部分时,她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建议,你不要刻这一段。” 她继续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阙的证词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这一段,就是妄议君上,形同谋逆,别说给天威军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李楹说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她话虽有理,崔珣心中义愤,却仍然难平,李楹也没再劝说了,而是静静陪着他,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会想通的。 李楹松了一口气,她说道:“先除奸臣,为天威军洗冤,其余的,之后再查。” 刻板刻好后,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个长安城的交通要道,都会贴满刷印的证词。 李楹伏在他榻边,她伸出手, 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里,他背负着刻骨仇恨,以及满身骂名,无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见曙光,他终于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觉了。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亲的亲人了,她虽然说,如果他真的参与了这件事,她是不会再认他了,可是,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她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会将万千子民送给异族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