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紞吃了一口米饭,忧愁不已:“这里的粮食实在是太多了,以致于粮价太低,一两宝钞,在京师可以买二石米,在苏杭可以买三四石,可在这里,足足可以买五石、六石!谷贱伤农啊。” 张紞默然不语。 梁默叹息一声,解释道:“商人至此处,可不是为了三倍利而来,而是为了四五倍,六七倍,乃至十几倍而来。他们想要的是更有价值的货物,谁会用粮食来占用更多的船舱位置。要知一袋香料与一袋米的利相差可不止是几两的事。” 张紞搁下筷子:“交趾雨多天潮,粮食存储不易。去年陈粮中,有超过三十万石因封闭不当,导致稻谷受潮发霉。林主事,你知道大明许多地方百姓吃饭都成问题,也知道这批粮食的重要,应想尽办法加以解决。” 张紞沉默了下,询问:“南部水师运粮船只有八十,这些船只中绝大部分需要保障战船,又能拿出多少船只专运粮食?何况,水师不听从布政使司方面的安排,他们的上级是水师都督府,没有皇上的旨意,这里没有人能说动水师。” 正在发愁的林环突然看到韩观脸上浮出笑意,不由地冷静下来,低头沉思,余光看到了张紞那张平静的脸,他哪里有什么担忧,摆明了就是吃准了自己,想要借自己之手,回去让朱允炆给南部水师发一道手谕,由蒸汽机船来帮忙转运粮食吧? 只不过,张紞明明可以自己写奏折,为何不将此事直接奏报给朝廷,朱允炆没道理不答应。 张紞不亲自上书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避嫌与立规矩。 洪武朝的风云告诉张紞,想要活得长,就慎重处理职权外的事,能借力的借力,能避免接触的就避免接触,两袖清风不染花黄,一心为政不碰雷池。 若张紞亲自上书,恐怕朱允炆会准许张紞“便宜行事”,让水师配合张紞运输粮食。 张紞不愿意亲自上书,不愿意便宜行事,更不愿意破坏规矩。 前有车,后有辙。 在一番问对之后,林环开始转入真正的使命:“接渤泥国使臣三月消息,渤泥国国王哈桑去世。后探得渤泥国内部分裂为两个势力,一方是艾哈迈德亲王,一方是特曼贡亲王。两股势力明争暗斗,争夺权势。其中艾哈迈德亲王背后是黄森屏,此人算是大明人。皇上旨意,命我于交趾组成使臣队伍,出使渤泥国。” 很显然,这是大明在渤泥扶持一股力量的大好时机。 渤泥的位置很关键,大明在南洋深处的势力存在,仅仅只有一个小小的旧港宣慰司,根本不够。 渤泥--黄森屏 可在交趾的四年中,张紞终于看到了大海的富庶,南洋的富庶,具体来说,是粮食的富庶。 回想洪武三十一年中,大明在于了水灾六十八次,旱灾四十一次,蝗灾十二次,雹灾六次,潮灾六次,霜灾五次! 可许多地方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啊,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没了家园与土地,只能跑到附近的府县就食,可府县的备灾粮又能坚持多久? 张紞听闻过元末的烽火,见识过洪武开国初期的荒凉,走过饥饿濒死的人群,招抚过山里瘦弱几不成人的百姓,知晓粮食的重要,明白粮食才是国之根基! 建文皇帝将交趾收归大明所有,这是何等明智的决策! 不公平啊,凭啥你们能吃得饱,粮食满仓,偏偏善良、朴实、勤奋的大明百姓就要挨饿? 当朱允炆下旨命令交趾严密关注渤泥国动态的时候,张紞、韩观等人就给出了一个理智的判断:皇上想要渤泥国的土地。 张紞是传统文臣,却拥有了扩张的意识,这不得不让韩观震惊,但张紞支持扩张的原始动机是粮食,是为了大明百姓吃得饱饭,并非是领土,也并非是其他资源的掠夺。 在张紞、韩观的支持下,林环很快就有了一支二百人规模的出使时团,其中即有管理农户的官员,也有管理林业的官员,当然,更多的是都司与卫所将官。护卫,一行人,两艘船,出爱州港,直奔渤泥国而去。 这里地广人稀,大量的原始森林没有被开发,南部与西部多为蛮荒地带,人口主要集中在北部与东部。 黄森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皮肤已经皱巴,还有十几颗黑色的斑点,头发已尽是花白。 拐杖移动,黄森屏走出房间,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心情有些沉重。 特曼贡亲王最近的动作很多,不断排挤自己的人,希望将黄家的力量排除出渤泥国。可特曼贡似乎忘记了,当初若不是自己鼎力相助,帮助渤泥国打败了苏禄国,此时的渤泥早已成为了苏禄国的地盘。 马合谟沙为了表示结盟的心意,将女儿嫁给了自己,并让弟弟艾哈迈德娶了自己的妹妹黄元丽。马合谟沙死后,其子哈桑成为国王,自己与马合谟沙的哥哥特曼贡亲王一起监国摄政。 一山不容二虎,加上特曼贡也不是母的,想要最终控制渤泥国,还必须用实力来说话。 黄森屏一顿拐杖,喊道:“你想要得到更多,那就先准备失去更多。遐旺,让艾哈迈德来见我。” 艾哈迈德来了,黄元丽也来了。 黄元丽见状,起身倒了一杯茶,轻声说:“哥哥,眼下局势对我们不利,总是被动应对,我们迟早会被赶出渤泥城,离开渤泥城我并不担心,就怕特曼贡连我们的断手河与中国城也会拿去,到时候,几十年的基业可都没了。” 艾哈迈德苦涩不已,感叹道:“特曼贡已经对我动了杀心,在我的居所附近出现了不少陌生人,若不是你的人保护,我恐怕连出门的可能都没有。特曼贡迟迟没有对我下手,顾忌与担忧的就是黄家的力量,但我猜想,他这种顾忌不会持续太久,你应该听到消息了吧,有一个名为方天画的人到了渤泥国,受到了特曼贡的欢迎。” 黄元丽在一旁劝说:“哥哥,我听传闻那方天画是海上的贼寇,庆元海贼团的大头目,曾与陈祖义联手进攻过大明阳江船厂。去年咱们的船队去大明贩卖货物,结果走了空,回来的人说是被海贼所劫,怕就是这方天画所为。” 黄元丽清楚,黄森屏并不希望大明水师介入渤泥国内部斗争,中山国就是前车之鉴。 黄元丽有些无奈。 黄克孙起身,说:“父亲,无论方天画是不是庆元海贼团的头目,特曼贡都在不择手段地扩大力量。若再等下去,我们不仅会失去先手的机会,还会失去还手的能力。儿建议,早下决断,解决特曼贡,推姐夫艾哈迈德为国王。” 黄森屏起身,目光变得坚决:“自今日起,整顿断手河附近的人手,组成军队,发放武器,随时准备。黄克孙,你亲自去中国城,一旦有警,直接带人取渤泥城。” “没了。” 黄克孙、黄元丽、艾哈迈德有些失落,这个命令是保守的,是防备的,而不是主动的,进攻的。 待艾哈迈德、黄元丽等人离开之后,黄克孙看着年迈的父亲,不由地问:“父亲,为何不直接起兵打过去,以我们的人手、力量与威望,打败特曼贡不成问题!” 黄克孙咬牙:“战争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若特曼贡成了国王,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他掌握着更多的力量,我们的损失将会更大。” “那我们现在就等?” “等到什么时候?” 黄森屏平静地说。 黄森屏看出了黄克孙的担忧,轻声说:“放心吧,那些大臣不是瞎子,不会看不清楚局势。再说了,大明也不会允许我们黄家覆灭……” 这一夜,一轮明月,瀚宇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