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冶拉着行李箱, 跟随在匆忙人群中,走出栈桥。
长达27小时的行程,他在飞机上强撑着精神, 无数次睡过去, 又反复惊醒,在舷窗外看到了日出,也看到了日落。
中途路过的空姐见他脸色不佳,特地为他拿来空调毯。深蓝色的珊瑚绒,苏冶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下用薄毯裹住自己,靠在舷窗边,一直盯着窗外深沉的云雾。
降落在目的地时,已经是深夜。机场仍旧灯火通明, 礼品店与免税店装饰一新,挂着金色的小球与铃铛,缀在槲寄生下。
苏冶没有关注到这种与平日不同的欢快氛围,下了飞机后立刻把手机开机,反复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上飞机之前打给席玙时,对面一直是忙音。
现在不是忙音了,话筒里冷冰冰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对方已关机。”
深冬,温度很低,来往行人都裹得严严实实, 但苏冶的手心却不断地沁出汗水,冰得他指尖发颤。
苏冶又试着给席玙发了很多消息,微信也有,短信也有, 期望席玙打开手机后能第一时间看到。
“亲爱的, 欢迎你回来!”
“今天真冷, 是吧?”
“宝贝,我想死你了。”
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机场大厅,接机口站着许多哈着白雾的行人,举着接机牌,在看见亲友后毫无保留地大声诉说爱意。
那些口音各异的说话声涌进苏冶的脑海里,但他的大脑却像过载了一样,要停顿一会儿,才能分辨出那些话语。
远处摆放着一架纯白色的角钢,苏冶无意中瞥到一眼,琴身上似乎也装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小饰品。
一位老人路过,深棕色公文包立在琴凳旁,弹奏出一段悦耳旋律,路过的行人纷纷献以掌声。
那段旋律很耳熟,但苏冶一个人在远处站了很久,摆弄着手里的手机,分不出任何心思去聆听。
一个电话拨了进来,打断了苏冶发消息的动作。
“冶?你已经到了吗?”
苏冶把手机贴在耳边,冰凉刺骨。
“嗯,我刚到。”
对面的男人不像苏冶记忆里那样幽默风趣,说出的英文又急又快。
“真不好意思,本来应该去机场接你的,但是你妈妈情况不是很好,我得在身旁照顾她。你那边交通方便吗,太晚了,直接叫个车过来吧。”
苏冶点点头,又想到对面看不见,“嗯”了一声。
对母亲身体的忧虑和另一股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茫然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马上过来。”
“嗯,辛苦你了。”男人停顿了一下,“你母亲这次发病很突然,没有打扰到你工作吧?”
苏冶打起精神笑了一声,想让对面放心。
“没关系,那档节目的行程本来就比较自由。”
“那就好。”对面松了口气,“对了,已经十二点过了吧?”
苏冶这才想起抬头去忘了一眼悬挂在空中的巨大时钟,时针已经快要指向罗马数字一。
“嗯,十二点半了。”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男人叹口气,“希望你平安夜快乐。”
苏冶没出声,不知道如何去回复这句话。好在男人也并没有多说,嘱咐了两句后挂断了电话。
通话声切断,周围的声音再次一点点挤进苏冶耳朵里。
这次他听清了那架钢琴弹奏出来的旋律。
圣诞颂歌。
又有行人匆匆而过,奔向远处等待着的恋人,拥抱在一起。
苏冶叫了车,站在原地等候,心里越来越茫然。
手机静静列着十几条未能拨出的通话记录,身边回响着欢快的钢琴旋律,接机口的巨大圣诞树上的灯串一闪一闪,金绿灯光落在苏冶的侧脸上,映出他的一脸怔然。
接机口的地勤穿着大衣,关切地走过来,用口音浓重的英文开口。
“嘿,您没事吧,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他刚才就注意到这边这个漂亮的东方青年了,国际航班走下来的旅客都提着沉重的大行李箱,只有这位青年行李轻便,像是出了个短差。
风把那头浅亚麻色的长发吹起,地勤心里赞叹的同时,又在看到那张美丽面孔上的表情时担忧不已。
“您会说英文吗?是迷路了吗?”
这位青年的脸上,是一副懵懂至极的表情。
如果不是面相看着是成年人,地勤几乎要怀疑这是一位在异国走失的孩童。
“啊。”苏冶眼睫微动,摇了摇头,英文流利,“不是,我在等车。”
“哦,好吧。”地勤点点头,心里仍旧有点怀疑这位东方青年的状态,但没有多问,最后说了一句,“欢迎您来到日内瓦。”
苏冶点头,但表情仍旧一片空茫。
今年到底是哪一年?
周围的场景太过熟悉,年末,冷冬,圣诞节。
苏冶五年前离开南市时,也是同样的季节,夜风冰冷刺骨,他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只拉了一个小尺寸的行李箱。
那时好像也接近圣诞节,他记得那些鲜艳俏皮的装饰,随处可见的冬青树,槲寄生,行走在街边的恋人们。
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回过国,也没有见到过席玙,在国内经历的这一个月只是20岁的他刚离开oril,抵达异国时在寒风里生出的一番可怜臆想?
苏冶开始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寒风呼啸,裹挟着雪花,划过面颊时一阵刺痛。
他仿佛变成了童话里的那个小女孩,在圣诞前夜握着仅剩的三根火柴,一一划亮。
第一根是他与席玙初见。
第二根是他们久别重逢。
只剩下一根,嗤拉一声熄灭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嗡。
手机忽然又响起连绵不断的来电振动,苏冶迅速回神,看也没看,慌乱地掏出手机接下。
“喂?席玙?”
电话那边卡壳了两秒,“...不是,冶冶,是我。”
安思嘉的声音一向很元气,慢慢地将苏冶从怔然状态里拉了回来。
这是五年后,他和队友们又相遇在一起,所以他才能接到安思嘉的电话。
不是五年前了,不是二十岁那年。
安思嘉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欲言又止的成分,但苏冶心绪一片混乱,没听出来。
“嗯...冶冶,你到那边了吗?”
苏冶抹去脸上的大片雪花,“嗯,我刚到,现在在等车。”
“噢,那就好!”安思嘉安静了一下,“呃,那你联系上席玙了吗?”
雪花在指尖上融化成水,苏冶垂下头,长发无精打采地在风中乱晃。
“...没有,我来之前给他打电话没打通,到了之后打过去提示已关机。”
安思嘉没有很快回答,而是扭头在电话外和谁说了句什么,随后才开口。
“呃...应该没事。对了冶冶,你去了哪里啊,还没跟我们说过。”
苏冶很小声,“我在日内瓦。”
“噢!”安思嘉语气很反常,“嗯,瑞士啊,好地方,不错!”
苏冶终于听出安思嘉的态度有点不对劲,“思嘉?怎么了吗?”
安思嘉这次回答的很快,“没怎么,我担心你嘛。没事的,你快去看你妈妈,事情处理好再回来,节目这边行程本来就是配合着嘉宾来的,别多想啊。”
电话稍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江从风沉闷的声音,“哥,你——”
“好了好了,那我先挂了,不打扰你了啊!”
还不等苏冶开口,安思嘉那边迅速挂断,只剩忙音。
苏冶愣了一下,计程车正好到了,司机主动帮他把行李放在后备箱,在苏冶上车的时候也对他说了句“merry christmas eve.”
车内开了空调,苏冶在飞机上一天一夜都没能好好休息,在久违的温暖中开始有些昏昏欲睡,头一下一下地撞着车窗,引得司机问了好几句“您没事吧?”
机场距离母亲苏韵所在的疗养院有一段距离,苏冶约莫坐了一个半小时后,终于抵达那座熟悉的冷白灰色建筑。
刚才打过电话的男人已经等在门口,穿着白大褂,金发凌乱但仍旧英俊,一双蓝眼睛里挤满焦急和忧虑。
“冶,你来了。”
苏冶点头,“艾德蒙。”
两人没有过多寒暄,艾德蒙提着苏冶的行李箱,交给一位帮佣,迅速带着苏冶往楼上走。
这座疗养院占地宽阔,但楼层数并不高,一共只有三层。
苏冶紧紧跟在艾德蒙身后,手心里又开始冒汗。
“我妈怎么会突然发作?”
艾德蒙摇头,边走边习惯性按着手里的圆珠笔。
“不清楚,你走之前也见到过你妈妈的情况,她这几年已经好多了,除了疲惫状态下情绪不太稳定以外一直没有爆发过。我不清楚是什么诱因突然导致她这样。”
苏冶指尖死死攥紧掌心里。
两人快速到了三楼。
三楼和一楼二楼的样子大相径庭,不像一楼二楼那样温馨静谧,也看不见太多的装饰,只能看到那些颜色过于冷静的门墙,甚至有些长廊有加护措施。
在这里,一切会导致患者受伤的可能性统统被杜绝。桌椅都是圆弧形,墙壁折角有橡胶封固,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危险器具。
消毒水的味道漫进鼻腔,让苏冶嘴里开始发苦。
艾德蒙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母亲已经几年没有上过三楼了,之前甚至能够在有人陪护的状态下出去散步逛街,也可以参与一些社会性活动,但是——”
他叹了口,没再说下去。
苏冶跟着他走到一条走廊深处,低头时看到了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他苍白的脸。
“滚开!都给我滚!”
走廊深处的一间房间里,忽然爆出一声音色狠厉的尖叫,说的是中文。
苏冶心跳几乎骤停,立刻跑了过去,被艾德蒙拦了一下。
“冶,先不要急,不要让你母亲突然看到你,得稍微给她一点缓冲。”
苏冶的后背被冷汗打湿,一片冰凉。
“...好。”
他放慢脚步,但五指依然紧攥着,强迫症似地松不开。
艾德蒙带他来到一间单人病房,苏冶站在艾德蒙身后,透过观察窗看到了自己母亲现在的模样。
苏韵躺在病床上,四肢被拘束带所束缚,不住地剧烈挣扎着,连带着整张病床都在吱呀颤抖。
病号服的袖口在挣扎中滑落了一些,露出因为挣扎而被拘束带摩擦的充血的小臂,即便有保护措施,但一眼仍旧骇然。
她和之前在娃综上与苏冶视频通话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三名护工,一位护士,还有一位主治医生围在床边,试图靠近她,但苏韵挣扎乱晃着,那张本应柔美的脸在杂乱发丝后现出,双眼布满血丝,额头浮现浅浅青筋,表情狂躁而狰狞。
“你...杀了...你们.....”
隔着玻璃窗,苏冶听见苏韵嘴里在大声说着什么,一开始还能分辨出一些词句,到后面已经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含混咒骂声。
艾德蒙肩膀垮了下来,转身试图露出个笑容,让苏冶不要那么紧张,“你母亲一生气就会说中文,之前打工的中国留学生请假回国了,护士们都听不懂你母亲在说什么。”
“小冶!小冶!”
苏韵又尖叫起来,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冶”这个字是在场的护工医生们唯一听得懂的中文。
“她在找她的儿子。”
艾德蒙朝里面的人比了个手势,打开门,站在离病床三步远的地方,放轻声音。
“嘿,韵,小冶过来了,你想见他吗?”
苏韵见到艾德蒙,挣扎幅度小了一些,但眼神仍旧攻击性极强。
“小冶...小冶在哪?”
艾德蒙退后半步,让出站在身后的苏冶。
苏冶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抬头,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看起来很轻松的笑容。
“妈,谁让你不开心了?”
苏韵挺直挣扎,抬头望着苏冶,表情陌生又怔忡,过了一会儿又看向艾德蒙,努力想伸出手来。
“他是小冶?”
艾德蒙试着握住苏韵的手,“韵,看看你儿子,他多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