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会议室,窗明几净,从透明玻璃望出去是树冠上随风摇曳的枝条,那一扇扇如网格般割裂出等大的矩形,好像是相互联系的,又好像是完全错位的。
林廖远:“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其实很早就拉到了投资,但是特意转手以庄氏的名字做名义股东,先解除了家里的燃眉之急,然后等其他投资陆陆续续到了,我们想再调整比例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是不是你很早就在着手让公司进入你的掌控之中?”
林廖远每一句都是疑问句,但每一句的口吻都是肯定的,庄氏一开始咬死了不肯从指缝中松懈出丁点股份,结果就这一两天的功夫突然全盘给了林琅意,怎么想,都是早有约定。
他盯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窗户,望出去,好像自己也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了。
“我现在想想,海珠条线你两三年前就在提了,只是家里一直没跨出那一步,庄氏控股后直接拍板海珠线……”他将双肘撑在桌子上,交叉着手指吃力地扶着额头,“这些根本就是你的意思。”
他的声线沉重失望:“家里在担忧这件事的时候,你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看着我们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你有应山湖还不够吗?”他难以理解,额头皱出深深的川字,“家里剩下的公司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应山湖,就这样都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吗?”
林琅意拿起自己的杯子啜饮了几口,没有看向林廖远,漫不经心的表情好像在说她根本就将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了。
林廖远被她这样不着调的样子拱起火,提高嗓音喊了一句:“林琅意!”
“诶——”林琅意重新靠回椅子,笑着问,“您说完了?”
“我在好好跟你说话!”
“您是在好好说话吗?”林琅意的脚尖轻轻点地,“我以为您只会说那些画大饼的话,但这种话除了我,您看那些投资方听您吗?”
“我看您跟哥哥成天不是跟这个合作商应酬喝酒,就是跟那个供应商邮轮出行,我以为你们有多大的社交圈,有多过硬的交际圈,结果出了事一个都求不来,最后还要遮遮掩掩地问我愿不愿意联姻。”
“是,你确实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商人。”林廖远承认,“我也常常跟别人夸你,说你是我们家最有商业天赋的人,你的眼光毒辣,你走的每一步都胆大心细,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本事。”
“哦——您在嘴上夸了我那么多的优点,我以为您下一句就是‘所以公司就托付给你了’,”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结果夸归夸,不把我向台阶上举,倒把我往婚姻里推。”
“我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不谙世事的小孩了,不是那种夸两句动听话,奖励一颗小红花就会被哄得团团转的孩子了。”她说,“说句难听的,恋爱关系里只会空口白牙说空话的男人,一到纪念日就跟死了一样一毛不拔,女生都会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怎么在亲子关系里,这种嘴上说爱,实际到利益切割时偏心眼的做法就能被轻轻放过了?这真是新型家暴致死判六年,陌生人故意伤害罪判死刑的变式例子。”
她蹙着眉,表情比林廖远还要失望:“如果你觉得我那么能干,但唯一的作用只是去联姻的话,那你们连最基本的投资都要不来,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有什么用?”
“要钱,是两相比较下最简单的事了,如果这都做不到,更遑论买技术,看政策风向,率先改革转型,你们就这么点能耐,怎么能有信心觉得自己真能守住这点三瓜两枣?”
“我不拿走,你以为g市这两个公司能活多久?”她的目光上下扫视,下巴微抬,倨傲道,“凭应山湖当前的产量,就能搞死你们,让你们一个订单都拿不到。”
林廖远被她接连抛出来的话堵得噎住,不可置信:“搞死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
“你现在觉得我们是一家人了?”林琅意眉尾上挑,讥讽道,“一家人这种话是在嘴上说说的吗?每一次涉及到真正的利益,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有把我公平公正地当成一个家庭成员看吗?”
“如果早知道应山湖有今天,它会轮得到我手里吗?”
她的语气太凶,林廖远用手臂攀着桌沿,眼睛里泛起泪花,说话时带了颤音:“你在怪爸爸妈妈,珠珠,你确实是最适合经营公司的人,爸妈都心知肚明,可是,可是我们有两个孩子啊,我们不能——”
“不。”林琅意其实已经不失望了,她平静地陈述,“你们心里,其实一直只有一个孩子。”
“不是这样的。”他直起身子往前倾,手臂上有点点的褐色晒斑,“珠珠,分给你们的时候我跟你妈妈是仔细考虑过的,你看,应山湖与你大学在同一个城市,g市则是你未来嫂子的住所。而且你一个女孩子,我们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太辛苦,要飞到这么远的地方一点点打拼起来,所以家里先帮着将g市的公司打好地基了,以后全盘扔给你哥哥让他后半辈子自己奋斗,然后我们可以再举全家之力一起建设应山湖,一起帮你,我们是为你好。”
他将两只手掌往上摊开,像是左右托举着天平一样比较:“因为g市发展得早,这才看起来这两家公司更好一点,但你看……应山湖后来居上了。”
“嗯,我现在也是这么做的。”林琅意很平静,“爸,你一个五十好几的人了,我也不想你这么大年纪还那么辛苦,所以我先好好发展公司,然后再孝顺您,您就不必再在公司里早出晚归,反正你们有两个孩子,我跟我哥两个人养的起你,你就早早规划好退休生活,以后我哥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可以在家带带孩子,早晚接送,买菜做饭,去公园带着孙子孙女晒晒太阳。”
林廖远抬起来的两条胳膊垂下去,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林琅意看着他,把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一一奉还给他:“我是为您好,不想您那么辛苦地打拼。”
“至于先发展和后发展。”她笑了笑,往后仰的老板椅发出“吱呀”的摇晃声,“上行下效,我也是这么做的,我打算把早发展的淡水珠条线交给哥哥做,现在再‘举全家之力’一起发展海珠线。”
林廖远张口结舌,g市这两个公司原本去拉投资就是为了大面积铺开拿应山湖做测试后成功的清水化养殖技术,结果钱拿到了,却大方向一变,去发展海珠线了,到手的答案作废,答题卡根本是另一张,并且剩下的淡水珠条线本就不再是公司的主营业务了。
现在林向朔再去经营淡水珠,这跟把人塞到犄角旮旯的流放岗位有什么区别。
“珠珠,爸爸只想说一点,”林廖远无力道,“我跟妈妈都是爱你的。”
“我也爱你们。”林琅意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爸爸,我像你们爱我一样,爱你们。”
“我用你们爱我的方式,来爱你们。”
“这是你们教会我的家庭相处模式,我也只会这样依样学样。”
“我有时候恨你们对我太绝,有时候又恨你们对我还不够绝,就好像一只带绒外套的热水袋一样,其实里面的水已经冷了,但针织外套还留有余温,所以总觉得它还是可用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如果你认为这样的家庭关系是正确的,那我现在对你,对哥哥的人事安排就是在做正确的事,如果你认为这样是不对的,”林琅意歪了下脑袋,笑容很淡,“你会认为这是不对的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了。”
林廖远当着她的面彻底红了眼眶,他的眼窝其实一直很深,睡不好的时候眼皮垂下来,显得眼袋有些重。
他脸上也有晒斑,经年累月,像是没有陈旧墙壁上泛黄剥落的墙灰。
他一直在吞咽情绪,闭紧嘴巴,两颊偶尔动一下,没有泄出半点声音,实在难忍时才会抬起手,用虎口抹去眼角的泪花。
林琅意撇过头,望向窗外,同样保持了沉默。
“其实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了,我来这里就没想过让你再吐出来,”他再说话时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口痰,沙哑道,“爸爸知道你会把公司经营得很好的,我们都知道,我来找你之前,在你的会客室坐了一个小时,脑子里都是你从小到大拿的奖状,说出口的那些妙语连珠的机灵话,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我听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了,我听进去了,珠珠,我们不是仇人。”他在说到“仇人”时实在没忍住,大口频繁喘了几口气,最后用手掌横着捂住眼睛,张开嘴无声地抽动着唇瓣。
好半天,他才移开手,放下手之前又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爸爸,是爸爸的错。”
林琅意屈起手指,用指节抵住山根闭了眼,顿了顿,将椅子完全转过去,面向窗外。
“二十万个蚌下水了,海珠培育时间更长,等待的时间也更久,”她说,“但没关系,我有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我会一直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我吃得起苦,摔得起跤。”
“人不能完全脱离原生家庭的影响,你如果真的觉得亏欠了我,那就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让我改观,我才能学着你的方式,一点点反哺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