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连壁纵有预感,闻言亦是一怔。
不久后,他独自从内室出来,无意识地环视屋宇,忽然瞥见对面东次间的供桌上架着一把弓。
他瞧着那做工有些眼熟,走近了一观,柘木的质地,弝处缠着牛皮,弓梢上还有不甚齐整的刻痕——天化十五年,他进献给陛下的中秋贺礼,就是这样一把一模一样的弓。
这就是他亲手做的那把弓!
天也,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崔连壁摸着弓弦,指尖发抖。
“崔大人还有事?”贺冬端着一碗药进来,将他叫回神。
崔连壁回到正厅,看向对方,忽然说:“当年环颂跟我说你出现在春风岭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可能会有如今的局面。”
贺冬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哪件事,“就这一句话?”
“嗯,走了。”崔连壁负手于身后,走得萧瑟,大袖叠袍摆,落下横支斜逸的淡影。
天光不甚明朗,抱朴殿中点亮了足够多的灯烛。
裴明悯被盛环颂带进殿,便屈膝跪下,一直到御驾散朝归来。
二人一道行礼参拜过后,盛环颂将应天门外的情况汇报:“……多亏裴公子相助,士子们都劝回了荟芳馆,击鼓鸣冤的那位老人让家属带回,围观的百姓们也都让散了。”
明德帝听罢颔首,算是认可他的处理,“今儿辛苦你了,下去歇歇罢。”
明着赶人,盛环颂没法硬留下来,只能遵命告退;临走时瞥了眼跪得笔直的裴明悯,用眼神暗示对方别较劲。
谋得此身,才可谋来日。
殿内只剩二人,明德帝唤内侍搬来一把马扎,就在裴明悯斜前方坐下,说:“你倒是和你爹一样,很会把控士林风向,引领那些年轻士子的思想,让他们以你为首。”
这是裴氏的立身之本,但裴明悯不这样认为:“回陛下,引领大家的不是我,是圣人的道理,是这世间颠扑不破的公义。”
明德帝不喜:“说这些套话就没意思了,朕没工夫多听。”
裴明悯坚持:“陛下不信,我信。”
“你信?”明德帝笑了笑,笑声落下便是寂静。静默一刻,他又说:“像你爹那样做事不好么,给大家都留有余地,不必彻底地撕破脸,让彼此难堪。”
裴明悯反问:“有余地吗?臣以为没有。”
明德帝说:“怎么没有?你爹隐忍多年,朕都明白,都记着,你又何苦来争这三年。”
裴明悯伶伶地看着皇帝身后燃烧的烛枝,“一朝一夕尚争得亟亟,遑论一千余个朝夕?”
君心难测,朝舍怜惜,暮成厌弃,谁能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