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怀疑,这一夜的议事,大司马府必然会向司马乂等人发难。到时会是什么结果,谁也说不好。所以刘琨的意思是,不妨在家中称病避祸。
但刘羡略一沉吟,便摇首否定道:“不,现在大司马本来就对我们心存疑虑,我若是称病不去,岂不是更显得心中有鬼了吗?到那时反而猜忌更深,误会更大,直接派人来杀,莫非我们逃得掉吗?”
“还是要去,敢去,才说明无愧于心。”
这么说着,刘羡下定了决心。等到黄昏将至的时候,用过晚膳,换上朝服,他令幕僚们不得妄动,都留在府内,专门等他的消息。
出府门上车的时候,正好撞见司马乂也从府邸内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对方肩上的压力,随即佯作无事地笑笑,各自往大司马府乘车驶去。
等刘羡和司马乂抵达大司马府时,宽大的街道上已停满了车马,下车的官僚们在府门前相互打着招呼,并焦躁地进行议论着,显然都在猜测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但等他们看见刘羡和司马乂走过来,顿时露出见了鬼般的神色,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议论,低着头纷纷往府内走,唯恐被人说成是长沙王一党。
几经沉浮,刘羡对此早就看得淡了。人本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如果不是相交甚笃,人相敬相爱,相害相怨,都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能对此淡然处之,恰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基本素质。
但当他回头打量司马乂时,却不免讶异发现,这位长沙王的情绪并不稳定。他面沉如水,握紧双拳,呼吸稍显纷乱,似乎胸含怨忿。
他主动对刘羡提起道:“真叫我想起了当年,五兄遇害的那天,众人也是这般反应吧。”
这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司马乂又对刘羡道:“这世道真是残忍,别说这些趋炎附势的人了。就连兄弟手足,也没有几个可信。府君你说,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很显然,面对司马颖的忽然背叛,司马乂遭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打击。他虽有一腔安邦定国的抱负,却连亲兄弟的支持都难以得到,这如何不令人气馁呢?刘羡又想起一年前的事,当司马蕤谋反案事发时,司马冏也一样,整个人瘫倒在席案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颓然神态。他们似乎都没有想过,权力的负担到底会有多么沉重吧。
刘羡对司马乂笑了笑,说道:“殿下,活着的意思很简单,活着就是希望。人死如灯灭,只有活着,才能看见好事发生。”
司马乂闻言一愣,他本是含恨发言,不料刘羡竟表现得如此从容。他的笑容如同明月,安静又明亮地普照江河,令司马乂胸中的些许浮躁散去了。这使得他暂时放下了仇恨,回忆起了自己肩头的责任:他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儿子,他不能放任司马氏的基业就此沦丧。
但司马乂这般想,却不意味着其余人也这么想。当他们踏入府门后,那种异样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如同迷雾般笼罩在两人身上。等进入到议事的大堂时,这种目光更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司马乂与刘羡的身上,似乎凭借这生冷如刀般的目光,就能将两人的胸膛剖开,看看其心腹如何。
刘羡扫视四周,但见齐王司马冏正坐在主席。在他的右侧,乃是他最重用的侍中董艾,其身左侧,则是总领禁军的中领军何勖。葛旟、卫毅、路秀、刘真、韩泰五位他一手提拔的公爵列在身前,而后是祖逖、孙惠、王敦、刘乔、江统、皇甫商等大司马府官属。
在此之后,才是朝廷百官的坐席。
在这里,没有所谓的三独坐,也不分什么宰相公侯,只有齐王党和非齐王党之分。
但真正令刘羡感到触目惊心的,还是大堂周遭的上百名甲士。他们浑身披甲,头带铁胄,腰间佩刀,手持长槊,堪称全副武装。而眼下是冬日,为了取暖,堂内置有十来座火盆,木炭燃烧升起烈火,火蛇朝半空吐出尘埃般的火星,将甲胄上的铁片与长槊的槊尖尽数染成血红,极为可怖。尤其是司马冏身后站立的两位九尺力士,他们半处在阴影之中,火光将他们的背影拉得老长,在旁人看来好似鬼魅。
如此肃杀森严的防御,是大司马府从未见过的情景。尤其是在司马冏毫不遮掩的猜忌目光前,刘羡毫不怀疑,若是今夜稍微说错一句话,这些寒刃就将砍向自己。
此时百官还未到齐,席间一位侍从走过来,对司马乂说道:“骠骑将军,您贵为宗王之首,就坐在前列正中吧。”
与其说这是尊重,不如说是直白的刁难。在如今的局面下,让司马乂坐在百官席位正中,其实就是像廷尉审讯犯人一般,用整个齐王党的压力,使司马乂的想法无所遁形。刘羡作为长沙王党羽之首,自然也是相同的待遇,位在司马乂右侧。
其余长沙王党羽同理,刘暾、刘弘等人入席以后,也都安排在司马乂左右,饱受司马冏一党的审视。双方泾渭分明,势同水火。至于剩下的那些,以尚书令王戎、中书监司马越为首的朝堂公卿,见此紧张气氛,无不坐视左右,一言不发,尽可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两刻钟过后,朝堂的所有官僚都已落座,现场的氛围也已压抑到极致。
司马冏终于动了,此前的他,身着戎衣,腰配长剑,如同木偶般贴靠在主席上,面孔上毫无情感。而现在,他好似饥鹰,脖颈带动着头颅扫视周遭,目光麻木且冷漠。
他看见朝廷官员在席间坐满,低着头噤若寒蝉,似乎对自己极为尊敬,又似乎对自己极为恐惧。这本是司马冏早先梦寐以求的场景,可当这幕场景真出现在眼前,司马冏的内心已冻上了一层坚冰,他只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这位年轻的齐王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堂兄弟,手指桌上的表文,问道:“士度,你解释解释吧。”(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