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陷落后652年,人类第三联盟首区,对特殊人种部队军事审判庭。 兰德不是第一次坐在这里参与对特殊人种的判决,毫不夸张地说,这种针对第八部队的判决一天之内能上演无数回,这些在大陷落后出现被分类为哨兵向导的特殊人种,现由方锦明大议员所管辖的白塔隔离区负责收容培训,源源不断地送往第八部队,他们坚称自己是进化人类,每隔一段时间就大肆宣第八部队在探索陷落地区上的巨大贡献,而兰德只看见了跟他们宣传功绩一样频繁的恶性案件,这些所谓的进化人类在白塔遮掩下必然存在着某些巨大的缺陷。 右手席位里的陪审员是位戴有白塔标识的向导,他跟兰德是在场唯二的年轻人,有着相当符合外界对向导刻板印象的温和面容,向导侧过脸,刻意压低声线也掩盖不住的优美的嗓音。 兰德艰难发音,“郁、郁了。” 他旁若无人地起身,走到包裹在红色颜料下的栏杆旁,居高临下地俯瞰环状法庭,兰德忽然意识到四周早已万籁俱静,文官来到向导身边时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来了。”向导左手托着下巴,懒散地趴在栏杆上向下招手,不再刻意压低的嗓音舒缓地流淌在这剧院里,众人纷纷和以热烈掌声,兰德无知无觉地往下望去,封闭的大厅中央落下光柱,照亮不知何时出现于此的黑发哨兵,全身拘束在黑色胶衣下的青年跪在大理石地面上,身后的阴影里探出一把银色手枪抵住他的脑袋。 直到另外一道光柱伴随着巨响落在他身侧,兰德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惊恐地扭曲面容,座无虚席的剧院里观众们缄口不言,目光无法控制地投向穿着华贵戏服的棕发向导,他的胸前不伦不类地贴着画有白鸽的纸片。 向导优雅地躬身,不为在场任何人致意,咬字中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你罪名为啃食队友。” 光柱熄灭,戏剧就此开幕,法官落下法槌,兰德在席位同众人一齐微笑鼓掌。 本周的执勤狱警雅各布全副武装地推着小车走出电梯,自从几天前他不幸抽中负四层看守任务后,这位刚入职不久首次接触负数楼层,除了精通割草车驾驶外射击满分毕业的六区小伙,已经在前辈们看似好心提供经验实则半恐吓半胡扯鬼故事的关怀下连续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夜晚。 他推测今天的晚餐应该是炖菜,因为前几天正好是他们收割完本月作物的日子,新的种子已经在今天种下,六区人在肥沃的土地上建立房屋,科技学会为他们提供能够喂养整个联盟十四区的种子,稳定的收成带来了稳定的生活,六区人不必储存食物,因此格外喜爱品味作物原汁原味的鲜美。 一扇扇紧闭封死的四号金属门足以隔绝包括精神力在内的所有物质,一向用于隔绝白雾侵入的战略物资出现在这偏远地区的小收容所内,以近乎赤裸的态度表明此处囚犯人权丧失,或许还暗含对他们危险性的警示,雅各布跟着夜视仪屏幕上的指引,按编码投放物资箱,如果忽视前辈们编纂的那些吓唬人的惨案,这项工作几乎可以称得上悠闲,年轻人投放最后一个也是这些箱子里最大最重的物资箱时,自娱自乐般思考起来,略有些熟悉的摇晃手感告诉他这是一箱液体,如果都是酒精的话这些量足以溺死一个成年男人。 萨尼亚又在尖叫,封闭无光的八平米牢狱内,这只没人能看见的小动物以一种绝对怪诞的形态朝他爬行,能够毫不费力穿透四十四米钢铁的声波扎入他全无遮挡的精神域,消失在已经取代了此地全部板块的黑暗中,某种未知的存在栖息于此,它们窃窃私语,将吞没的一切撕咬殆尽。 两点微弱的绿光在丝线间若隐若现,指引这只忠诚的小动物不知疲惫地前行,一只握着酒瓶的手剥开淹没他的黑发,半个身体链接在维生装置上的哨兵咽下最后一口酒精,覆盖在微薄皮肤下的喉结艰难耸动,如同几近破茧的虫卵挣扎着破开血肉,他阖上双眼,陷入绝对的黑暗里精准地将瓶子砸向萨尼亚。 在小动物又一次痛苦的叫声中哨兵像要溺死自己般不为所动地再次灌下酒精 绿色的微光不可逆转地趋近熄灭,而萨尼亚能做的只有再次朝着那个方向爬行。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除了刚上岗那次外雅各布四年间再没有抽中过负四层的执勤任务,在花费半小时投放完物资箱后年轻人换下装备后被哈哈大笑的前辈们拍着肩通知今天没有别的任务,提前离岗收获了半天意外假期的年轻人脚步轻快地借坐运输车回家,空着手给了家人们一个意外惊喜并被母亲打发去买自己没有听清的烩菜调料。 四年里从新人小子混到雅各布前辈的六区本地人终于在今天又一次抽中了大奖,他换上四年前使用过的装备,盘算如何邀请心意的姑娘共进晚餐,在将要推着小车进入电梯决定迅速完成任务离岗时,极罕见地收到了来自所长的传唤。 这群穿着红色繁复外袍的学会教士各拎一个黑色长盒,恭敬地跟在一个银发男人的身后,从他们身上雅各布听见熟悉的枪械碰撞声,在路上他提醒这些人负四层没有光照后震惊地看见一名学会教士从长盒里掏出一支十六号能源灯,雅各布只在军校上课时见过这种用于探索陷落区域驱散白雾的装备,客观来讲这种战术装备自然有照明模式,但因为所消耗第十六号能源过于昂贵,基本上没有人会真的只为照明使用。 红袍教士们一齐架起枪械,填充着普通子弹的枪械一向用于对付人类,哪怕是所谓特殊人种也没有白雾污染后变异的异种那样钢筋铁骨的身躯,几颗子弹就能让他们丢掉小命。 赛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半年前他从自己据点里的维生装置中苏醒,在沉睡了五十八年之后他花了足足两个月来收集情报外加打理自己的形象,后者至少耗费了他一半时间,并欣慰地得知人类政权并未在他短短的小憩中更迭,因此更加确信对专注于研发作战武器的学会割阉版维生装置最好不要抱有除不死之外的期待。 之后的三个月赛便在边挨个打点集团商会部门边筛人中度过,这件事他做得得心应手,一点都不带急地慢慢摸清了如今联盟的底,直到一如既往地只剩下最后一份档案时,他才稍微收敛起放松的心态,略带点严肃的表情看完了两张薄薄的资料,一张来自白塔,一张来自审判庭,as6320101401的人生就尽数在此了。 短短几行字写完触目惊心的痛苦,也不过普通。 不死者输入密钥,身后枪械齐声上膛,能够溶解四号金属的化学药剂随着程序注入,封闭八年的囚室缓缓打开,十六号能源灯穿透性极强的白光瞬间射入其中,露出满地尚未被装置清理的玻璃碎片和拖地长发。 “长、长官,”雅各布仿佛意识到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射击课满分毕业的联盟军校毕业生声音发抖,“您是有什么吩咐吗?” 雅各布怀念起自己十分钟前换下的全套装备,进入囚室后刺鼻的酒精混杂着呕吐物的味道让他的胃部紧紧地缩起,与心上人共进晚餐的计划在此刻报废,他绕过爬满地面的黑发和玻璃,抓着装置的边缘,连带着坐在里面的囚犯往门外推去,装置刮擦地面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等在门外的赛已经手持剪刀,用途显而易见,雅各布惊奇于学会教士手里黑盒子的万能。 什么?巨大的疑惑里就连萨尼亚的叫声都停了一瞬,郁了只能被动地任由男人料理。 他没有压低声音,回荡在金属包裹下的寂静地底近乎惊雷。 “现在我以联盟的名义,很遗憾地通知你,你的服刑结束了。” “现在你被我征用了。” 郁了在喝酒。 郁了没有搭理男人,事实上他被这人从牢狱捞出来至今已经过去一个星期,这期间他就像个大号宠物一样被塞进笼子里拎来拎去,自称赛的男人一直试图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着什么,可惜全被他脑里萨尼亚的叫声淹没,唯一还算令人满意的是这里对他的有求必应。 “很抱歉先生,对于这名哨兵的精神域问题,我们恐怕无能无力。” 方 老人淡定地看着赛的动作,他的年纪几乎跟联盟一样长,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身居高位,白塔的建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年轻时带领哨兵们作战没少折腾这群敏感玻璃人,只是如今退居二线,过着带带年轻向导休养生息的日子。 赛再次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瓶盒装酒精,体贴入微地插好吸管递到郁了手里,哨兵来者不拒,病态惨白的脸颊喝到泛起不正常的红色,如果现在有医生用测温仪测这人体温的话,那警告声必然会掀翻学会往建材里偷偷掺杂了四号金属的分部屋顶。 “叫我赛,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赛终于不折腾哨兵了,他起身礼貌地对方简做了个自己刚学不久的联盟手势,“如果我不需要你们治好他,只保证普通的行动能力呢。” “其实他之前做的已经很好了,依靠酒精强行麻痹大脑,让精神体不受控制地离体,依靠疼痛与混乱保护自己的理性远离精神域。” 老人叹了口气,就算是联盟里活得够久的长者也依旧对这黑色物质的来历毫无头绪,越是向上追求权势或力量,就越恐惧于这世界从帷幕后隐约透露的形状。 或许希望是有的,但那也是在下一代身上了。 联盟还没有强大到能付出惨重代价的时候,年轻人应当被给予机会。 赛示意老人继续,学会分部唯一的病房是刚刚从被强制征用的部长办公室改造而来的,巨大的落地窗照进远处五区人造太阳发出的日光,理因什么都看不见的哨兵一直面对着这个方向,他伸手揉了揉郁了洗了几天吹干后蓬松的黑发,勾住青年脑后的带子解开眼罩。 既像在安抚受惊的宠物,又仿佛在溺爱自己的幼子。 造化弄人,还是太晚了。 “您将这孩子从牢狱里带出来,到底想让他做什么。”方简终于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旅行?” 方简点头,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已经退居二线的老人略过一切隐秘,只追问郁了会有怎样的结局。 永恒的不死者随及愉快地宣布:“我们会在旅行的终点迎接必然的失败,然后悲惨死去。” 每次想想就很悲伤。 赛没为难他们,向门口的守卫示意放行,向导们叽叽喳喳地离去,原本群莺环绕的病房瞬间冷清,只有怀里看似睡去的哨兵顽固地朝他伸手要酒。 赛扶着郁了的肩膀坐好,银发男人在五区分部长心爱的椅子上翘起腿,用行动拒绝哨兵的要求,他适时提起一旁准备多时的精神体隔绝箱,窜向放有酒精柜子的萨尼亚一头撞入,被不死者毫不费力地收容。 郁了睁开眼,虽然还没有完全适应光亮,但至少在没被一群人用十六号能源灯照追着时,生理眼泪不会开闸般掉个不停。 郁了眼睁睁地看着萨尼亚暗红色的血液四溅,小动物卡在笼子不大的缝隙间,永远无法愈合地伤口散发出腐败的气味,被关押的八年里他早已对这气味习以为常。 房间里唯二的哨兵和人类似乎都打定主意要等对方先开口,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郁了无疑战局较大优势,不提他原本就被诟病是个哑巴哨兵,在一个人坐牢八年后会不会说话都是个问题,因此人类的败北似乎成了定局。 在他失去理智舔舐自己手指之前,郁了首先嗅到了自己认知中血液的气味,温暖且甜美都红色甘泉,从女孩洁白的颈侧潺潺流下,仿佛能将腹中的饥渴连同全部苦痛一起抚平,就此回归初原母体的体内。 只要你咬下去。 赛剁掉自己两根手指,趁松开手时迅速塞进哨兵嘴里,或许是因为业务不纯熟,郁了立马发出被喉咙被粗暴对待的干呕声。 “酒”哨兵的声音濒死幼猫般微不可闻,他拽住赛顺滑的银色长发,大有下一秒就吐到上面的架势。 郁了吐出被咬得破烂的吸管,沙哑的声音嘶嘶作响,带着长时间没说话产生的古怪音调:“你的味道好恶心。” 哨兵沉默半晌,将床单上的手指垃圾一样抖到地上。 “怎么能浪费粮食呢,”赛掏出盒子将两根手指打包装好,“万一以后饿了还能当口粮呢。” 等擦干净脸后郁了指指身后的窗帘,他感觉自己长时间暴露在光下的眼睛又有流泪的迹象了,他还得留点力气和这个怪物周旋,实在抽不出精力再哭一场了。 怪物收起手帕,心领神会地去给他拉窗帘。 这是来自旧世界的馈赠之一,无怪联盟派遣部队前仆后继地探索陷落区域。 赛轻松地在不可视物的房间行走,重新坐回柔软皮毛缝制的椅子,哨兵咽下嘴里酒精,黑暗中里最后一点绿光藏在他的眼里。 病房外的世界亮起霓虹灯。 不死者一怔,伪造的表情终于从他脸上消失,五区霓虹灯的彩光在赛的银色长发上流转,哨兵第一次从男人身上嗅见气味,是他很熟悉的歉意的味道。 “是我来晚了,祂收走了部分押金。” 指针行走在被分成十等分的表盘上,过去这个时间里十七小队已经回到营地,女孩去医疗部借来药物挨个替他们处理伤口,打发掉每一个赖着不走的队员后小队队长走到自己的副队长身边,理直气壮地撸起袖子要郁了给她按摩,人类造物的余晖是跟她头发一样好看的暖色,躺在腿上的女孩几乎融化在夕阳里,柔软的精神触须抚平萨尼亚身上所有伤痕。 郁了意识到赛想要告诉他的真相,他又想喝酒了。 他还拥有什么呢,他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了,郁了头痛欲裂,全世界醉宿的人都不会比他更心碎。 “无论是权势、力量、数不胜数的财富珍宝,还是旧世界的科技和大陷落的真相,我都能支付给你。”不死者寡淡的声音就来自旧世界故事中的魔鬼,只要你献上灵魂就可以倒转世界,就连时间也敌不过魔鬼的法力。 “你。”赛客观地说出事实,“祂让你吃了她,而你是我们的赌注。” “这是我们迟到的惩罚。” 在雨里,他才能被看清。 “人类被收回了一切,所幸我们还有赌局,还有赢回一切的机会。” 郁了好烦,他一点都不在乎赛说的什么旅行赌局,一点都不想要珍宝力量,他简直恨透这个世界了。 赛闭上嘴看着他,看上去又要掏出手帕给他擦汗。 “遵命。”赛举起手,坐回椅子。 “是我们。”赛补充。 “敌人?” 饶是看淡生死的郁了都被惊到了,他没忍住咋舌,追问道:“那我呢?” 郁了指挥银发男人给他拿酒,一口闷完后他下达判断:“人类完蛋了。” 不死者期待地看向他,喉咙里有八百个魔鬼同时向他发声:“所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是永恒的不死者,世界上存在的一切,没有我不能给的。” “是哦。”赛这样说,“只要你陪我踏上旅行。” “没问题。”赛说,“从古至今所有种类的酒,我都能给你,无穷无尽予取予求。” “酒管够。” “你有洁癖?”郁了瞥了眼男人他垂到跟前纤尘不染的银发。 不死者说的永远,到底怎样接近无限的时间呢。 “我要报复一个人,”郁了绿色的眼睛里只剩下余烬,微弱的火焰从残渣中重燃,他说自己要报复强行征用他的不死者。 “我要你赢。”郁了用满是恶意的眼神盯着赛,本轮的赌注幸灾乐祸地宣布,“我要你赢下这场赌局。” 他嗅到了惊愕的味道。 赛的捧着他侧脸的手猛地收紧,不死者深邃有如寰宇的紫色眼睛专注地看着这个无知的哨兵大放厥词,就好像他第一次睁开眼般试图将这个存在的一切收尽眼底。 “但是你要付出的代价是死亡。”他收回手,打开房间里的能源灯,突如其来的光照让哨兵的眼睛溢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