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1 / 1)

新年第一天,伏黑惠从志摩半岛观光酒店的落地窗后盯着海岸远处起伏的山脊线发呆,缓缓升起的淡金色太阳照耀着碧蓝色的英虞湾,零零落落的船只从港口驶出,他指着在海湾中鱼尾一般的白色浪花,“妈妈,等会儿我们可以去坐船吗?” 他脑袋点点,“还想去海女的小屋。” “好,我要吃冰淇淋。” 两人话没说完,浴室的门打开,五条悟裹着浴巾走出来,从桌子上捡起震了许久的手机,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他们身边,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水汽,“电话。” “这里又没有外人。”五条悟撇撇嘴。 被推着走的五条悟朝他做了个鬼脸,“还要别人帮你穿衣服的小鬼没资格说我。” “因为我没有早安吻。”五条悟还在坚持不懈的添乱。 “妈妈?” “新年快乐……妈妈。”她们有一整年没说过话,自从上一次见面之后,五条律子不愿意再从五条夫人那听见半点和孩子有关的事情,也不愿意听见母亲为了自己而难过得哭泣,那些眼泪在她眼中变得恐怖而且令人畏惧。于是她有意逃避,主动断了联系——反正母亲也从不主动联络她,像是困在旧世纪的城堡里,拒绝一切能过够成为她们之间联系媒介的互联网和电话线,仿佛任何主动的行为都会令眼下所极力维持的,犹如蚕茧一般的生活出现裂痕。五条律子很清楚母亲的个性,母亲也是擅长在生活里闭上眼睛,立即酣然入梦的人,这是在长此以往的生活中所诞育的无法抗拒的本能和独特的智慧。她很难去责怪母亲自私,希望从女儿那得到些许安慰并不是自私的事情。她也责怪不了任何人,因为所有人都只是被各自的生活吞掉了。 “今年不怎么忙了,你父亲身体不见好,省去了很多程序。” “我很好,你父亲只是年纪上去了。” “那个……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五条夫人似乎正忍不住用指甲刮着电话,“拍得很好看。” “他——叫什么名字?” “这样啊——”电话那边的声音被拖长了,她听见有一阵软弱的声音钻过杂乱的声响,嚅嗫着传到耳边,“……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过点。” 随后电话里的声音再次沉默了下去,她则抬起眼睛,“惠,”放下手机按着免提,对伏黑惠说,“喊婆婆。” “新年快乐,惠。”五条夫人的声音打起了精神,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留下了她热情又和蔼的印象。 于是他大步走过去,把看起来和谐又安详的画面搅乱,抓着她的手臂对着电话说:“是妈妈吗?我也要新年祝福。”电话那边的五条夫人声音有些慌张,但还是客气地回应,等话音落下,所有人似乎都感到了一点不舒服的气氛。 五条悟紧紧地盯着她,“我想要新年祝福。” 她叹了口气,将嘴唇贴到了他的脸上,然后问他,“你想要我总是把你当小孩子对待吗?” “够了……”她耳朵变红了,拍着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太过分。 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隔壁房间的门 五条悟语气夸张地后退了半步,“哇,好可怕的脸色。” 筱原市点头,梦游一样走出来,她衣服穿得还算整齐,只有两只眼睛乌青,脸色白得像是尸体,“还有宿醉。”她昨晚碰到了年轻时候一起干过架的咒术师,几个人大喝了一顿,然后很不幸地都喝多了。 “我撑得住。”筱原市打起精神。 “没问题的。” 筱原市摇摇头,“会活着的,为了伊势龙虾。” “因为平时很难能吃到啊。” 大吃了一顿之后筱原市就撑不住回酒店倒头大睡,在伊势神宫附近吃完一圈的五条悟心满意足地跟上了伏黑惠和律子去港口,三个人一直到傍晚才回酒店换衣服。余晖笼罩着整个英虞湾,天空变成了桔红色,远处的岛屿,海浪,都变成火焰一般在落日下晃动的剪影。吃过晚饭,五条悟上楼送伏黑惠到筱原市的房间,想要留一点夜晚的二人世界。五条律子一个人坐在观光酒店的咖啡厅里等他回来,咖啡厅内放着joniitchell的bothsidesnow。 这时有人走到了她身边,“你是律子,对吗?” 东京圈子的小姐们消息总是从这里传到那里,她们没怎么见过面,但是律子却总觉得自己和她还能说得上熟悉,不然她怎么认得出自己。 噢,她的头发也留起来了,原本染得很显眼的发色已经变成低调的栗子色。 “还记得我吗?” 逸子得到允许后,在五条律子旁边的位置坐下,随后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看起来还是一年前的模样,根本没什么变化,“好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巧。” “是啊,不过今晚还有特殊任务,”她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是这个年纪的女人都要面对的重大事情。” “没有明说,只是告诉我有个认识的朋友一家子也一块儿过年。然后把对方的儿子推过来,说让我们年轻人凑个伴适合一起玩。” “是啊,连理由都不编。大概因为男生是他们超满意的贤婿,如果我不满意的话,是我不识抬举啦。”逸子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不满,她很高兴在这里碰到真正的同龄人,“你呢,在度假还是庆祝新年?为什么一个人在这。” “一个人吗?” 逸子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某种灵巧的鹿,轻巧地从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障碍物上跳了过去,“所以今晚你有空吗?我不想跟一个无聊的男人浪费时间。” “没问题啦,尤其是遇到了你,你知道你有时候会像免死金牌吗?” “如果说跟你一起出去,父母是不会拒绝的。”这个圈子里有明文规定,也有潜规则。五条家,和禅院家还有一个逐渐不被人记住的加茂家,是潜规则中的更深一层的规则,他们从不主动提起,但是得沉默地维持关系。 出人意料的是,五条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应付,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于是重新回到位置上的律子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愉快,她眼睛闪闪发光,问逸子想去哪里。 五条律子矜持地点头,跟着逸子离开了咖啡厅,她们走动的时候,逸子一直不停地扯自己的衣领和腰带,裹缚的和服看起来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其实也还好,不过考虑到我没得选,就觉得很烦,”她们走进电梯里,银色的金属盒子把她们关进同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她们在这短短的十几秒中变得更加的亲近,逸子说话更加的直接,“就跟男人一样啊。很多男人其实没有讨厌,但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没得选,见面时相处就已经处于一种不舒服的姿态,那么情绪也很难做到坦然和毫无芥蒂,在这个基础上根本不可能发展出什么亲密的感情。” 因为四周没有别人,逸子完全是随心所欲地说话,“男人和衣服一样,不合适的衣服,穿一次两次没关系,可以丢掉,但是穿一年两年甚至是一辈子,完全就是一种折磨。” “但是结婚的男人可没那么容易。”逸子得到了附和,用力点头。 “被迫塞进去衣服里,穿什么都不合适啦。” “大家都习惯了,经常说什么,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都是这样啊,都没觉得不对劲,只有你不一样,就像是不正常。” 逸子顿时眉开眼笑,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挽到了律子臂弯里。在吧台喝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她们的友谊就在酒精的协助下持续性升华。律子完全不像是一年前在茶会上那么手足无措,当时她像是闯进陌生世界的爱丽丝,在那个童话一样的充满 只是这次,她竭力挣脱了出来一瞬间,酒精让她的身体发热,酒吧炫目的灯光让她的灵魂漂浮到真实的世界另一面,她的身体躯壳忽然找不到她了。 逸子说:“当然是战术妥协啦。家里的很多人始终都觉得,我作为女性对企业最大的助力其实是婚姻投资,在我身上投入的都要在婚姻里捞回来,大家都倾向于为了家族的未来,让我去和政治届的青年才俊喜结连理。目前没有资本谈判的时候,妥协也是一种技巧性回避矛盾争端的方式。” “我也知道啦,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会放弃我拥有的一切逃出去。” “家庭,亲人,金钱,乃至过去的几十年的生活。” “这是最坏的情况啦,而且比起出卖自己的灵魂顺从可悲的婚姻制度和家族奉献精神,我情愿像壁虎那样毅然决然地断掉尾巴,逃离这里。” “你知道的吧,很多生物其实都有放弃自己身体一部分求生的本能,也有依靠自己重新长出身体的能力。”逸子完全忘记了自己今天这身讲究的装束,豪爽地喝干净自己杯子里的酒,对着酒保大喊再来一杯。说完回过头,对律子继续说,“人类也是一样的,果断地判断出来什么应该抛弃,因为伤口迟早都会恢复的,死掉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光顾着说我了,都没有问你,最近在干嘛,听别人说你好像不怎么爱出门。” “噢,好地方,我还没去过,因为年轻的时候都更喜欢热闹的大城市——一点都市人的刻板印象,完全错失了去看看的好机会。” “律子,我之前总是会听别人说起你——”逸子突然这么说。 五条律子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她的神秘感会成为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逸子记得从记得这个名字开始,她身上的各种传言就从没有断绝过。有人说她离开家里跑来东京是因为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因为京都的五条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甚至是个极度保守的家庭,从来没有让自己未婚的女儿单独搬出来居住的先例。还有人说她的长相和出身到现在都没有个像样的人安排相亲,恐怕是个性有问题,家里直接放弃她了。因为像她们这样出身的女性,相亲的苗头大概在未成年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就像某种顽固的无法根除的绝症一样。 律子有一个比她更能引起骚动的弟弟,他们姐弟一起住在东京,远离家人。然后一切就从有人在银座偶遇他们开始,有人看见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凑在她耳边说话,亲密得不像是姐弟,还有人看见他抓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大摇大摆地以五条夫妇的名义出行。 逸子已经能猜出来这里面几分真几分假,但是他们对她的评价,“——现在发现,别人说的话一点也不可靠。” “她们说你漂亮得让人讨厌,”逸子接过酒保递来的酒杯,跟她碰了一下,“显然,现代社会的年轻人审美已经沦落到了可悲的地步。” 律子笑了,“狄金森的诗。” “最近才开始看,并不能完全理解。” “afterwards—day!”她们异口同声,逸子端起酒杯,律子只是低声附和,她看起来依旧很茫然。 拍完两个人看着照片,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上的发簪摘了下来叼在嘴里,作出搞怪的表情,她哈哈大笑,说:“这家伙还没到结婚的时候呢。” 她深深的看了律子一眼,“你也是。” 回到房间时灯还没关,五条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幽灵一样从身后搂住了她。他凉凉的鼻子挨着她滚烫的脸颊,“喝酒了吗?” “姐姐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小气鬼?”他低着头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嘴唇,问她。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有在担心我拒绝,对吧?”他能听出来。 “我不是小气鬼,姐姐,”他们倒进柔软的床铺里,他的手指弯曲起来慢吞吞地梳理她的长发——就像她对伏黑惠那样,他充满依赖地亲吻她的眼睛和脸颊,最后才是嘴唇。他企图向她解释,他只是粘人,并不是想要完全占有她的生活,“我在乎的是你会不会回来。” “以前等姐姐的时候很会胡思乱想。”死,律子不想戳破他,于是没有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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