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寻到程如一,王爷自会明白我的用意。”严况缓缓将已然断气的韩绍真放下,起身正要离去,三王爷看了一眼道:“本王会安排人厚葬他的。”
“不必。”严况道:“按照镇抚司的规矩,让镇抚使去处理就是。”
说罢,他转身离开,走上长阶的同时,正与守在入口的刘六打了个照面,两人眼神交汇一刹,又立刻默契错开,而同时身后三王爷再度开口道——
“严况,陛下既从未公布辞呈,你就还是镇抚司的指挥使。”
“从今日起,还当由你统领整个镇抚司才是。”
……
上京城门熙熙攘攘,眼下临近年节,出入城门的人自是不少,有的是赶着要回乡团聚,有的则是周边城县的生意人趁着旺季来兜售货物,一切看起来稀松平常,并无任何异样。
这是上京城,是程如一曾经挤破头也想踏进的繁华盛世,也是无数寒门学子身怀绝技之人欲想一展宏图的沃土。
他曾经花了十几载春秋寒暑踏进了这座城,也曾经落魄逃难般离开了这座城。
如今再度归来,恍如隔世,是重生一回感知已变,心中所怀信念亦有不同。彼时,他一无所有恩义断绝,眼下却多了亲人朋友,便是刀山火海,他仍要为情为义再闯一回。
若娘用驴车载着他与贵妃,也在入城的队伍当中。
驴车上的两名妙龄女子面罩青纱遮住容貌,此举反而更多了几分朦胧美感,引得过路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小若,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显眼了?”杜贵妃有些心虚,不住整理面纱怕被人认出来,若娘却满不在乎道:“没事儿,我都认不出你了,还有谁能认得出?”
“贵……杜姑娘说的也是啊,虽不一定被人认出,但总归是……”程如一把“别扭”二字咽回肚里,低头缩着肩膀。他虽然早就穿过不止一次的女子衣裳了,但还是没办法欣然接受乐在其中。
“你懂个屁。”若娘毫不留情回怼,手里吃着大饼,回身打量了程如一几眼忍不住调侃道:“不过你这样打扮起来的确有几分姿色嘛……”
程如一应了一声便低垂着头不再言语,实在是眼下两名女子,都是最让他深感愧疚与心虚的。
若娘是他的妹妹。但若娘那日说的对,自己这哥哥对她来说究竟有何意义?幼时便保她不住,眼睁睁看她被牙婆带走,叫她这一路受苦受难,自幼时起便过着非人的日子,遭受这世上对女子而言最残忍的欺凌……她死里逃生遍体鳞伤仍拼死求生,好在她遇到了月汝和严况,而自己这个与她有血亲之人,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职。
自己一心奋斗向上,常念着有了权利就能结束自己这一世的苦难,就能摆脱长久以来受人欺凌的命运,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不容易得见曙光却重坠深渊。所以当何彦舟倒台后,他像快一只快要溺亡的仓鼠,只想着挣扎着爬上岸,他昧着良心去诋毁污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无辜女子。
偏生这女子还是他小妹的恩人,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想着作恶就中伤了恩人。
程如一思绪纷纷,此刻满腹愧疚不知如何倾诉,不免忽地念起严况来,若他在身边,纵然寡言少语,却总能一语点醒自己。同时,若娘装作送人的牙婆带着顺利过了城门,杜贵妃见状松了口气,也注意到了程如一闷闷不乐,便主动低声道:“程公子是怕见我义父吗?”
得知眼前人是若娘的哥哥,杜贵妃的态度也柔和不少,这却叫程如一有些受宠若惊。
杜贵妃见状只当他默认了,便压下声音凑到程如一耳边道:“不必担心。潇潇的死并不怪你,是袁善其那个老匹夫害了她,眼下才真是给她报仇的机会,义父最多骂你几句,必定不会与你纠缠往事。”
“是……”
程如一闷声回应。近来突如其来之事太多,若非杜贵妃提起,她还真的忘了杜潇潇——那个曾与自己有婚约的女子。不过他几乎快忘了她的模样,只记得杜海在府上设宴招待自己那日,屏风后有个娇俏曼妙的身影若隐若现,杜海哈哈大笑唤她快快出来相见,那玲珑秀丽的姑娘含羞带怯走出几步,偷偷瞟了自己一眼便转身跑了。
紧接着便是杜海提出要将女儿嫁于他,他接受了。将军之女,贵不可言。以杜潇潇的身世便是做皇后都使得,对于程如一而言,这样的婚姻他实在是找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若娘平时常替人送尸拉棺材,也是驾车的好手,杜府就在城南边上,在程如一思绪流转间竟就到了。
“就是这儿?”若娘望着近在眼前的杜府道,杜贵妃却拉住她衣袖:“小若别急,从前边那条巷子过去,再走一条街。”
若娘问都没问,立即按照杜贵妃说的进了巷子,程如一也清楚看见了杜府周围格格不入的“商贩”与总是来回闲逛的“百姓”。他手里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看四下无人方才道:“娘娘是早就知道附近有人,那我们要如何进去?”
杜贵妃捏了捏袖口道:“不出所料,将军府四下必定是被监视起来了。未免打草惊蛇,如今最好是让义父出来相见。”
……
京都落雪,繁华金街蒙上一层白纱。雪天路滑,街上商户自发在门前挂上明灯,官府禁军也在街道两侧增设了长明灯。街上的行人摊主都换上了长袍斗篷,那拿着风车来回奔跑嬉闹的孩童也都戴着围脖虎头帽,临近春节,有的孩子还提前穿上了新袄子,有些酒楼商户也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象,直到月悬中天街上仍算热闹,就连城南那条废弃许久的酒巷口都时不时有人路过。
上京是个热闹场,人丁兴旺生意红火,做什么买卖都好活,也什么买卖都齐全。民以食为天,这茶、酒、布、粮、药是平日要入口的,自是头等要紧的买卖,上京酒巷原有城南城北两条,城北生意红火巷口车水马龙,城南却是个荒废之处,白日里也少有人踏足。
缘由为何,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则是闹鬼。
直到深夜,上京灯火总算得了一时闲暇,人烟淡去,那本就寥落的城南酒巷便更显幽暗恐怖,站在巷口一眼望去,只黑漆漆一片。
三道人影跃身而入,身法轻盈敏捷,就算真有人路过瞧见,也只会当自己眼花亦或是真的闹鬼了。
“斗篷……!师姐,你踩着我斗篷了!”
“月师姐,我是阿渺……”
“那大师姐呢?”
女子话音刚落,漆黑夜色中忽地火花闪跳,瞬间擦亮的火光映出梁战英的脸。
“第九家,就是这儿了。”梁战英手持火折略一抬手,照亮眼前的破旧房门。
这酒坊看起来像是许久无人来过,门匾破损,借着梁战英手里的火光,依稀可辨出——“刘氏酒坊”四字,房门挂着上锈的铁锁,门前积雪平整,连个鸟雀的脚印都没有。
“二师兄选的这个地方……好吓人啊。”唐渺搓了搓肩膀裹紧大氅道:“这屋子也很破,师兄跟表哥真的会在里面吗?”
言语间林江月已经挥刀砍断门锁,年久失修的歪斜店门顿时大敞四开,火光中可见灰尘乱溅。
“阿月,还是小心些。”梁战英本想拦一把,但林江月已只身踏入酒坊,梁战英只好揽着唐渺一同跟了上去。
林江月边拨开迎面糊脸的蜘蛛网边试探唤道:“程先生,程如一?师兄,韩况,严况?严大人严指挥……”
唐渺也跟着道:“表哥?师兄?你们在吗?”
两人唤了几声,皆不见回应,梁战英则四处查看有没有人留下讯息。林江月绕了一圈又从柜台里顺了坛酒抱在怀里道:“师兄他们是不是还没到京城?这儿看着像是许久没来过人了。”
“不对。”梁战英指着一面柜子道:“屋里四处是灰尘,但这柜子却很干净。”说罢梁战英垂手,让火光照在地面灰尘印痕上:“这柜子近日挪动过。”
“害,这好办。”林江月说罢放下酒坛,撸起袖子就要抱柜,手腕却忽地被一旁的唐渺抓住了。
“月师姐等等,大师姐,火折子过来些。”唐渺指了指柜上一个空格,梁战英应声靠近,只见火光照映下,那空格木板上赫然刻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