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很不正常,华沛狐疑少时,以为岑家堡定是酝酿了什么阴谋,故而打量四周。但见会堂之内,并无值得警惕的炼士,而她和岑葑都是象翥,场内惟一值得提防的人,也仅有岑崀一人。 她不住地看向岑崀,感觉这个九混象翥一旦发起飙来,似乎真不好对付,不由得试探道,“建德公,既然岑家堡放弃继承人之位,你还有何话说?” 岑崀摇头兴叹,自是无话可说。 华沛轻蔑一笑,又将目光看向岑岦,“那么馆陶太守,你可有话要说?” 岑岦“唉”地一声,转过身去。 见二人无言以对,华沛抬高下巴,感觉暗杀岑峑、岑岺、岑岩,确实是走了一步好棋,如今岑家堡弃位,想必是怕了,惟恐步了那三人的下场。 说来也对,这岑家堡除了拥有岑氏一半的生意之外,那岑巍不过是个金沙太守,连个爵位也没有,而偌大的鎏州终究是华氏的天下,他们岂敢与珍珑岛作对? 更何况,赶尸派的三位鬼老已经潜伏在岑家堡附近,如若情况不利于珍珑岛,她只要轻轻举号,便足以踏平整个岑家堡。 想罢,华沛满脸灿烂,毫无顾忌,又把目光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岑岿,“洛川太守,你还在犹豫什么?何不表态?” 岑岿不敢直视华沛,低头道,“如此,在下……” “慢着!”岑崀回过神来,冲着华沛朗声道,“岑敖失踪这么久,外面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谁知道他是生是死?” 华沛瞪去一眼,“你死了,我儿也不会死!” 岑岦亦有相同的质疑,不免说道,“谁也不想岑敖有何意外,但确立继承人事关重大,我等需要眼见为实。” “想见我儿,又有何难?”华沛傲声说完,便对身边的一名家臣点了点头。见那家臣走出会堂,她又对众人笑道,“我儿随后就到,不如趁着现在,你等先在文册上署名盖章。”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岑崀和岑岦一脸惘然,别无他法,只能照做。 正当他们盖章时,岑岿出声道,“慢着,不见岑敖少爷,这字暂时不能签,这印章也暂时盖不了。” 岑崀和岑岦摇了摇头。 岑崀似有一股怒火无处宣泄,便朝岑岿怒喝一声,“早不出声!晚不出声!偏偏这个时候出声!还有用吗?” 岑岦已经准备在文册上签名了,此时搁下了笔,冲着岑崀说道,“又何必着急?等等无妨。” 但是,过不多时,岑崀和岑岦立时绝望,——却见岑敖真的走进了会堂。 他先对各位族老拱手,接着对华沛和岑葑拜了一拜,不仅完好无损,就连气色也比以前英奕不少。 实际上,反对岑敖成为继承人,也并非祖制问题,主要是岑敖从小跋扈,行事乖戾,经常干出一些欺男霸女的勾当,一方面引得岑氏中人不满,另一方面也使得鎏州百姓深恶痛绝。 不过近几个月来,他一下子性情大变,常有矜贫恤独,济困扶危之美谈,似已痛改前非。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要是果真如此,倒也是岑氏之幸。 岑岿并不觉得岑敖变好了,而当岑嫣被人掳走后,他更觉得岑敖不过是沫猴而冠,其所作所为,无非是博取众位族老的好感罢了。 而今岑家堡放弃大位,他无论支持谁,已变得无关紧要,想来这种局面,也是一种幸事。 既无法改变,当以女儿的性命为重,遂笑道,“许是祖宗显灵了,替我解开了难题,未尝不好,未尝不好……” 他一边兴叹,一边走到一张大圆桌前,率先执起了笔。 见岑岿动笔,岑葑拍了拍岑敖的肩膀,随之高声一喝,“等一下!” 岑岿抬起头,一脸疑云,“副族长,有何交代?” 所有人也都齐唰唰地盯着岑葑,无不洗耳恭听。 惟独华沛怒目高嘶,“你又想发什么神经?” 岑葑喟道,“我与大哥同父同母,惟我身具灵骨,虽说母亲一视同仁,但父亲确实偏畸护短,每每总叹我晚来一步,渐而有意废除祖制,欲将祖业相托于我。为此,大哥一直觉得愧对于我,可有什么好愧的呢?我本就是嫡次子,而族长之位代代传于嫡长,我深知祖制规矩不可破,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坐上族长之位。于是一心修炼,乐此不疲,是大哥解救了我!” 言讫,又冲岑绍投去目光,“我性情孤僻,不善言语,许多话,无法同大哥说。当年嫂夫人分娩,大哥在外跑商,不及赶回岑家堡,于是我就比大哥更快地看到了八代嫡长降生。见到这个孩子,我又喜又忧,喜的是岑氏有了后继之人,忧的是此子也无灵骨。我思前想后,冒出一个专辄的想法,遂给八代嫡长选了一个‘绍’字为名。岑氏传承,不以灵骨为先,我当时的用意,就是担心大哥也像父亲那样欲破祖制,乃绝族人非分之念,只图岑氏齐心,固族永昌。” 一言说尽,捧袂拱手,“诸位兄弟,时至今日,我意未变,所以我手里的一票,投给岑氏第八代嫡长子岑绍!”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各门族老面面相觑,无不感到错愕。 华沛怒极,对着岑葑破口大骂,“你这窝囊废,你究竟在胡说什么?你要把我们珍珑岛推入火坑吗?” 岑崀和岑岦率先笑起,连连称好。 岑崀更是夺过岑岿手中的笔,扬声道,“你,你快表态,说你支持岑家堡!支持岑绍!” 岑岿不知所措,“我,我……” 华沛攥紧拳头,一字一顿道,“你们副族长疯了,本郡主才是珍珑岛之主,珍珑岛的这一票,必须由本郡主决定!” 岑葑冷眼一视,“你不姓岑,没有这个资格!” 青面獠对此很惊讶,然而看到父亲和“母亲”针锋相对,不由得轻轻一笑,似乎这种结果正中他的下怀。 大夫人决定弃位,自是想着息事宁人,见岑葑和华沛怒目以对,即走到岑葑面前,劝道,“我乃妇人,无意干涉岑氏内务,可你大哥命不久矣,其弥留的心愿,只是想还给你一切,切勿辜负他的心意。你要知道,这祖制也是族长定的,他仍是族长,你难道要忤逆他的决定吗?” 岑葑摇了摇头,“想我在岑家堡之时,我们两兄弟从不见外,自我和他分家,这新事、旧事无不算的明明白白,可我跟他的兄弟之情,是算不清楚的,也是分割不了的。离开岑家堡,并非我的本意,我不想在他临走的时候带着误会而去。” 大夫人颔首一笑,“有你这句话,你大哥已然心满意足,但这继承人之位,还是交给敖儿最好……” 这一下子,会堂之内乱成一片,东方鸣看到此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如若岑绍成为继承人,华沛肯定不会答应,赶尸派也肯定不会答应,一旦三位鬼老率众杀进岑家堡,岑绍自然没命了! 但看岑岿已把手中的票投给岑绍,并且还在文册上签完名盖下章,现在四票对三票,岑绍最终胜出了! 然而就在此时,东方鸣看到华沛的眼神有异,似乎对着一名家臣暗使眼色;又见那名家臣走出会堂,分明是去“摇人”。 他不敢视若无睹,当即冲到岑绍的面前,大喝道,“不行,你不能成为继承人,绝对不能!” 岑崀见状,喝道,“哪里来的修侍?来人!轰出去!” 岑绍伸手喝止,“不用,此人乃我朋友之弟,非一般修侍。” 在此之际,东方鸣又看见青面獠走出会堂,其目的不消多想,准是通知几位鬼老去了。 犹记慕容酒说过,赶尸派已在鎏州潜藏两位全真,若情况属实,等下火并起来,恐连申钰尊者也无力应对。 会堂人多,东方鸣急得颤颤巍巍,忽而踮起脚,冲岑绍耳边低语,“能跟我出去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你详说。” 岑绍犹豫少时,便同东方鸣出了会堂。 来到中大院的一处假山洞,岑绍遣散周围的守备,并让他们盯防周边耳目。 “说吧,为何让我放弃继承人之位?”岑绍满脸都是疑问。 “若我说,没有原因,就是单纯地让你放弃呢?”东方鸣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想到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你可知此事有多重大?”岑绍不禁摇头,“你确实不像一般的孩子,但你年仅九岁,所思所虑毕竟单纯。”他看着东方鸣的眼睛,“你别怕,这里是岑家堡,没人敢威胁你,你只要说出受谁胁迫,绍大哥立马帮你剪除后顾之忧。” “唉,那我不能瞒你了!”东方鸣叹了一口气。 “果真有人胁迫你?”岑绍愕然。 “不是!”东方鸣肃声道,“其实珍珑岛已和赶尸派勾结了!若你成了继承人,他们就会对你不利,而这种事情只要发生,或许整个岑家堡都要沦为废墟!” “这种话,你何处听来?”岑绍将信将疑,因为右城辅有过此等警示,而今东方鸣说出这番话,自是需要重视起来。 “反正你信我就对了!”东方鸣不想说出太多事。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你应该知道,那玄机城的申钰尊者就在这里,若赶尸派大举来犯,你觉得岑家堡会怕?”岑绍不屑地说完,不禁扶住东方鸣的肩膀,“好了小公爵,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然而胡闹至此,已经差不多了,若等下真有危险,这里有申钰尊者善后,无需担心。” “不,申钰尊者无法善后!”东方鸣匆声道,“赶尸派已经派了两位全真来到鎏州,说不定等下就会现身!” 此言确实惊悚,岑绍终是不信,摇头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全真?你不要听信别人的鬼话,这些话很可能是一场阴谋……” 岑绍一顿圣教,把那申钰尊者当成了神灵,以为有了她就能万无一失。 东方鸣无言以对,觉得岑绍真是冥顽不灵,末了经受不住,竟自顾自地大叫起来,“刀叔!刀叔!刀叔!你快现身,快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得阻止!我得让他相信我!” “刀叔?”岑绍揭开东方鸣的面罩,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不烫……”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刀魂也不知怎么了,近来总是有求不应,东方鸣没有办法,忽而祭出了屠龙斩,将其执在手里。 岑绍见状,不由得惊愕连连,“你竟然,你竟然也是通灵者!” 东方鸣猛然将头一点,“这便是屠龙斩,正是刀中之魂让我祭出这把玄器,我也不知为何,兴许他会让你相信我说的话。” “屠龙斩?这难道就是玄机城丢失的那把化外玄器?”岑绍不禁触摸刀身,随之,却见刀身荧光艳艳,很快浮现四个大字,“请相信他。” 见此情形,岑绍目瞪口呆,显然这种迹象,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东方鸣本想利用屠龙斩说服岑绍,直到刀身浮现出了文字,才知内中刀魂实则听到了他的话,惟独没有应声罢了。 “你相信我了吗?”东方鸣幡然问道。 “你能和刀魂沟通?怎么做到的?”岑绍似有无尽的好奇,“我为何不可以……我应当也可以……” “可以,你可以,但你现在别想,也别问,此事说来话长,而眼下,你必须放弃继承人之位。”许是感觉到对方已经开始相信,东方鸣终于有了一丝轻松之感。 “你是化辰炼士?”岑绍竟不关心如今处境,满脑子都是有关玄器的事。 “说了,此事以后再说,你先把眼前的事解决干净好吗?我怕珍珑岛马上就要动手了!”东方鸣又开始焦躁起来。 岑绍踱起步子,陷入沉思之中。 其实正如胥荣所说,即便保住岑家堡嫡宗地位,也无多大益处。 岑氏的所有规矩,亦如其他氏族无二:古来分而衰,合而昌,为保一门兴盛不败,老祖宗就把基业相托一子,余下子嗣尽弼嫡门,拥立嫡长,是绝群子夺嫡罢了。 继承人之位意义重大,倘岑家堡丢失嫡宗地位,即不再是一族中心,恐怕未来至少损失三分之一的利益,甚至还会遭到打压,渐而丧失话语权。 但是,岑绍又何尝不知,这内阋之争,本就是自取灭亡的事情:这会使整个岑氏族群离心离德,陷入内耗,成为一盘散发,如此演化下去,势必收缩整个岑氏的商业版图,或许用不了多久,那冗长的长江线上,再也看不到岑氏人的身影。 于是强争继承人,意义何为? 岑家堡一直都是岑氏嫡宗,已打下了两百多年的根基,人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没有族长之位,想必也不会一夜瓦解。 家住广夷、南淮、滏昌的三位叔叔,亦是鎏州举足轻重的人物,岑绍得知他们遭到暗杀后,就更不想参与家族争斗,要不是右城辅令他务必取得岑氏的统御大权,今趟也不会回来。 右城辅的命令不得违背,他终是摇了摇头,“不行,岑岦、岑崀、岑岿以命支持岑家堡,倘辜负这几位叔叔,岂不使人寒心?这继承人之位,我必须握在手里!” “可珍珑岛无视祖制,你取得继承人之位有何意义?”东方鸣争辩道,“你这样做,肯定会害死岑岦、岑崀、岑岿,他们肯定会被杀!你不妨想想,那珍珑岛势力如此之大,倘若排除所有异己,谁敢反对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何必呢?” 这些道理,何须一个九岁大的孩子提醒?只是师命难违,岑绍无法擅裁,“小公爵,不要说了,有申钰尊者在此,珍珑岛不敢猖獗,何况我二叔的心里还有岑氏,若华沛郡主勾结赶尸派,漫沲海饶不了她!” 东方鸣急的双眼发红,倒不是怒,而是哀。 此事关乎华汲剑,若扶蝗他们计划有失,自然影响高流等人的生死。 他哽咽道,“我救了你,又把瞿考琴送你了,难道你就不能帮我一次吗?或许,申钰尊者可以摆平一切,而你们岑家堡也可能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你成为继承人,会害死高流,他是我惟一的亲人了,他要是死了,我恐怕会哭瞎眼睛,我不想看到他死,真的不想……” “有人挟持了高流?”岑绍恍然过来。 想起那个名叫高流的家臣,其修为着实了得,想他放弃前程,孤守半仙居,确实难能可贵。 东方鸣拽着岑绍的衣袂哀声道,“有些事,我真不能告诉你,我求你了,你放弃继承人之位好吗?我救过你,又送了你瞿考琴,只要你放弃继承人之位,那些都可以一笔勾销,而且我以后还会报答你……” 想起汉州的那场劫难,八成也是珍珑岛雇凶杀人,若不是承蒙半仙居解厄,恐怕岑绍也无法立锥于人世。 有道是饮水思恩,岑绍心头一软,再想当前之形势,确实不容轻视,即便身有师命,也需从长计议。 踌躇几时,他忽而笑道,“高流那赌鬼,也确实不能死,毕竟我还欠他一笔银子未还,要是被人撕票,日后还真是睡不安稳……” 东方鸣眉心一紧,“你愿放弃?” 岑绍并未回答,而是向那会堂走了过去。 会堂里,岑葑已经和华沛动起了法象,众人惊惧交加,都在劝架,惟独岑岿惘惘然地在旁抹泪。——他不知自己为何糊涂,竟不顾女儿的性命,为这岑家堡投上了关键的一票。 但见岑绍复回场中,将一本文册撕成碎屑,以一种闹剧的方式终结了这场大会。各门族老感慨万千,啼笑皆非,——哪有刀光血影争来夺去,却又在紧要关头彼此谦让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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