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叫大部分前尘? 稚童和清莲,就是忘却了大部分前尘。 伏江看他低头垂眸不让自己看清他的神情,有趣道:“方才被那缚仙丝缠住,倒是想起了一些。” 沈长策还未从方才缓过来,可却见伏江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他又问伏江:“想起的东西,会让你後悔喜欢我吗?” 伏江歪头琢磨,缓缓道:“我想起了无边静水之中,有一处孤岛。那里昼夜四季随心更叠,岛外是烟波浩渺、云蒸霞蔚、星罗棋布,岛中有花满千树、遮天碧叶、磅礴飞雪。那里的时间看着与人间不同。” 伏江并未注意沈长策的神se,又自顾自道:“我还想起,我犯了大错。” “什麽都是错的。我喜欢你也是错的,我吃那饼也是错的,我在这里都是错的。我们现在,每一刻都是偷来的。” 沈长策望过去,伏江朝他眉开眼笑。天真无忧的笑从来冰冷,可沈长策竟然疯魔地心悸。 屋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伏江正要走出门外开门去,沈长策又拉住他:“如果清晏再来缚你,我······” 伏江说罢就出去了,他已经把要说的说完,心中从无昨日之困顿,也无明日之愁苦。 他坐在屋中,忽听一阵高扬的声音由远至近。 沈长策出了睡房出去,只见谭郎中瘦巴的老脸上尽是喜气,把平福镇多日的y霾都扫尽了。 谭郎中止不住得意:“嘿!平福镇闹妖时多亏了我谭某妙手回春,那平定城的薛老爷看中了我,派了人邀我过去做大夫。” 伏江却道:“去那边做什麽?那边还不是闹妖,要是你又遇上了妖——” 谭郎中自己给自己壮了胆,又上下端详沈长策:“过几日我请些人去吃个喜饭,请来请去,都是些搬走的、老si不相往来的、不敢出门的。我怕不够热闹,你去不去?” 听到“崔老汉”这仨字,沈长策蓦地僵住。他望向伏江,却见伏江满脸兴奋,这平福镇沈闷太久,他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 黑夜蒙蒙中燃起一片灯,好似野外夜宿的篝火,点起来的都是不畏生si潇洒度日的人,明晃晃的不怕招来豺狼的眼睛。 “谭郎中是善人多福,此次能去那平定城,可是榆丁神仙看见了您的才气。” 既然只是解馋,那更得好好恭维,这福气话一句接着一句,说得谭郎中飘飘yu仙,一下子回敬了许多酒,喝得满脸通红。 这桌上有人察觉到了这气氛的微妙,心思也不由得想起了别的事,那要挑起话头的人,说的也话变了味地不那麽喜庆。 伏江听了道:“我可不想念。” 伏江却道:“我每日都吃,所以不想念。” 好在一桌人会说话的不少,这该热闹还是慢慢热闹了起来。这谈起天来,才知道这桌上方才那说话的一人是那李宅老太太的小儿子。 他双掌拍了散下,只见漆黑黑的门外一下涌进几个衣裙鲜彩的少nv,一个个花容月貌,笑面怡人。她们带来琴箫鼓瑟,款款而至。 这番不规不拒的场景,好似几个月前的平福镇酒楼。 这酒过三巡,安分坐在桌前的人不多了,方才那人看沈长策一人喝酒,便又来与沈长策说话:“沈相公,最近闹妖闹得厉害,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也算是这镇上有些底气的人家,前几日我娘说得把镇上这些人家召来会一会,好商讨一下怎样应付那妖怪,你看——” 这不久前还被李家人打了一顿的人,现在被有模有样称作了沈相公。沈长策如同那时被这李家人捉起来时一般,低着头不看他。 李宅是什麽地位?沈长策“沈大郎”是什麽人?他拉下脸皮来请他,他怎麽能不领情?那人脸se一变,望着他好不可思议。 那人碰了一鼻子灰,却也说不得什麽,只一双眼盯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人。 他奔到沈长策身 沈长策望着他,却问:“玩什麽?” 沈长策却没看过去,只问他:“红狐妖?” 他忽然道:“你说的那红狐妖,也许不安好心。” 沈长策看着他,沈声道:“我无心······无心再想别的。” 沈长策看着他,不知其意。 他为难地唤着他的名字:“伏江······” “我怎麽从来不见你高兴。人间都喜欢天仙下凡的故事,可以福财两旺,还能姻缘美满。你现在已经不愁吃穿,也不必耕苦劳作,每日和我花天酒地,有什麽不高兴的?” 沈长策心里只记得前几日伏江要被带走那般强烈的场面,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又如从前那般神魂颠倒,百忧缠心,他哪里玩乐得下去。 但伏江好似认为,这好心情只要b着就能出来,就和把yuwang从人身上偷走一样简单。 他把手在沈长策x口前轻抚一下,然後忽然变作利爪,好似妖怪一般,要挖出他的心脏。 他说着,忽然惊呼了一声,沈长策已经把他抱住。 伏江看他眼睛认真,是信了自己的戏弄,又接着酒劲疯笑不止。 他道:“你拿好,我今日去那给我取名的半仙那处,求了这符。” 他目光顺着那符的起笔,痴痴缠缠在那符上走了一圈,又觉得那画的东西实在有趣,又捧腹大笑:“这是什麽符?” 这天上的神仙,还要人间半仙的符来从心所愿? 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那符上,沈长策则看着他认真低垂的眼睛,突然将他的腰揽了过来。伏江惊呼一声,唇上便已被沈长策覆了过来。 伏江尖叫着,被沈长策抱出了那酒楼。 那巷子中杂物堆叠,镇上怕si的人走了一半,那一半人带不走的东西,要麽放在家中,想着今後回来享受,有的便堆砌在街上,知道自己再也用不上了。 废墟之中藏着一gu霉尘的si气,两人就在这废墟之中相拥。伏江看沈长策动作又急又莽,喉咙里兴奋地尖叫一声,很快两人又压抑地喘息起来,搅得寂静的街巷旖旎一片。 那平福镇的情况见不得太好,况且这两日街上出现了一只妖,专剥貌美人皮,行事歹毒,已经害了好几户家人,其他道人实在忙不过来,只好y着头皮请那关着门不见人的清晏。 他只能又重新拿起那把多日未碰的剑,来到这多日未见的街道上。 黑夜之下也安静。 但妖气是不会低调的,贪念yu念越旺盛,这清心寡yu的人越能嗅到踪迹。 这家中的人还想着回来过日子,可人没回来,却成了妖窝。 痛苦的呜咽从屋内断续传来,凄绝又悲怨。这妖的哀鸣和人一般,要是心软了,说不定会有人听不下去。 有什麽苦衷?杀害百姓无数,手段残忍,哪还有什麽苦衷? 他道人才是替天行道,哪有妖替天行道?清晏手中的剑颤颤作响,他心狂跳不止,发间流出几道汗水。 清晏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空中忽然一gu冲力朝他涌来,他後退一步,长剑偏移一侧,那屋中忽然冲出一奇形异状的庞然大物。 清晏心中竟一时畏缩。 清晏的眼不知看向何处,一时脚下大乱,只得暂且後退。 要生要si? 可手中的剑却愈发提不起来。妖已经b近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後惊起,清晏下意识听从那个吆喝侧了身,朱红的长发在被冷夜浸成了紫红,掠过他x前。 那妖怪惨叫一声,漱丹手中已经把他的 那妖怪张着嘴巴倒在地上,地上只有化作了一张人皮,一只血r0u模糊的青鲤鱼。 漱丹好似暗暗舒了一口气。 漱丹一边责备,一边掏出手绢,擦着自己颤抖的手。他嘴上说着话,却不看清晏。 他伸出长剑指着那张人皮:“这是谁?” 清晏低声道:“可以给她家人些许慰藉。” 他提起自己,清晏又暗暗看他一眼,可漱丹还在细细擦着自己的手指,并未转头让他看自己的脸se。 两人最後还是将那人皮就地埋了。 清晏想起他方才说的话,耿耿於怀:“你早知道这妖怪的行踪?” 清晏自然知道他离经叛道是为了谁,心中万般滋味说不出口,可他却只能低声道:“我没那意思。” 这话说得奇怪,清晏不由得看向他。 清晏看他说得如此平淡,知他心中难受,他终於问:“你为何执着於我?” 清晏怔然。 明明说谎无数欺骗无数的是他,现在他反而说自己说话不算数。 漱丹忽然停下了脚步。清晏朝他看去,却只看到不远处灯火辉煌,酒气与歌声浑浊地点燃着这一片夜。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人忽然从那杂物之中仰起脖子,唇齿微张,大汗淋漓,满脸yuwang横生。 清晏脚下像是生了根,竟然动弹不得,他握着长剑的手剧烈地颤抖。 可伏江一双眼望着他们,又渐渐把身子俯下。他眼睛被那杂物的雕镂分割又隐藏,很快就在一低眸间消失了。 这看过来又隐下去的一眼,落在有心人眼中,好似挑衅一般。 他的声音轻飘飘扬起:“他杀的,都是他不喜欢的,他祝福的,只有他ai的。yuwang横生的心,潜移默化影响着这个天下,yuwang横生的身t,大肆抹改生si。”漱丹俯在清晏的耳边,轻声道,“神仙失责了,可你对着他人的模样下不去手。” 清晏自小灵魂便被灌输着道,脸上却也汗水密布,他摇了摇头:“你给他的罪名太虚无。就我所见的,他罪不至si。” 漱丹凑得近,清晏推不开他,他的声音便一直缠在耳边。 若是si了?原来他想过“若”。 清晏忽然盯着他:“你如何得知?” 他金se的双眸神情又耀眼,他所说的,是为了自己。 漱丹俯下身子,在他耳边道:“杀了他吧,他就是天下大乱的根源。你知道我从怂恿你铤而走险,我都是为了你。” “杀了他吧。”漱丹又道,“为了你的‘道’。” 可清晏不知为何,依旧下意识摇头。 清晏汗水淋漓,他清楚漱丹只是为了能摆脱彼此的宿命罢了。可是他心里却更混乱,如果他真的决定杀伏江,是为了自己,还是漱丹,抑或是天下呢? 他大喘几口气,嘴唇发白,几乎靠在漱丹身上。 漱丹望着对面歌声酒气浓郁处的黑暗里,双手抱住清晏,悄悄笑了。 伏江靠着沈长策的脑袋,忽然锥心刺痛,浮光掠影在脑中一闪而过,可他什麽也没抓住。 伏江扭头望向方才清晏所在的方向,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烈焰一般的火红水面,在岛的四周潋滟纷呈。 他把双脚拿起来露出水面,便是普普通通的一双脚,又放下去,没入水里的那一半又变成了白骨。 这都是假的。 他把脚擡起来又放下去,就这样已经 远处,一叶扁舟破开水面,舟朝他驶来,上边站着一个长须老者,迎风而来,衣衫猎猎。 伏江先道:“榆丁,你都三年没来找我,今日来,该有趣事吧?” 他说着又看那伏江:“我听闻那不系舟有异动,上仙是不是又要去凡间?” 他道:“我不能g涉天地,便只得在这天外天里。可这次在此处几十年,实在太无趣,我又忍不住了。” 榆丁一双老眼看着他:“太界上仙这次下凡,也要把自己的前尘忘却吗?” “我现在就不记得全部前尘,要记得前尘,我也不会想到凡间去。” 这里的确无趣之极。再美的景se,日日夜夜地看也像牢笼。再肮脏的人间,许久不见,也让人朝思暮想。 然後他看见了一座佛庙,一个nv人。 “伏江!”沈长策的声音将伏江惊醒。 伏江好半天才想起他是谁,自己又身在何处。 窗外的天轰鸣。 沈长策看他往外看,便道:“最近平福镇闹了妖,天气也愈发不好。要是从前,夜里几乎每日都有星星。” 伏江目光回到沈长策身上,他哑着嗓子道:“谁说不可惜?” 他又把沈长策往床上拉:“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我想起那漱丹在说谎。” “一只红狐妖,他曾经变作清晏戏弄过你。” “他说我二十年害si过一个丫头,可我二十年前并不在人间。”伏江有气无力道,“狐狸说的话都不可信。” 他从清晏道人的手下救了我。 近几日路上的人多了不少,她从家中往外看,来去的人都走得忙碌,那街上依旧冷清清灰蒙蒙的,好不无聊。 她无所事事,便转过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绫罗衣衫,贴着身上转了一个圈。光是看着那些鲜yan的se彩,她心里就雀跃起来。 想着伏江的身份,便好似极有底气,那前几日的y霾也早从她心头拂去,淑莲把家里的菜剥好了,便又回屋中穿上方才挑出来的衣衫,又学着大户人家的小姐画眉点唇。 原来她怕的是人。 她快步出了门,没走几步,只听娘在身後喊道:“莲儿,你又去哪,这妖还没平息呢——” 那头发苍苍的nv人急道:“她怎麽愈发不听了!” 他摇头道:“算啦,当初捡她回来,也没打算养成多麽乖巧的丫头。娘把孩子扔了,这丫头长大了十有也是野的——” 他们看她,却又避开。这街上正常人都是畏畏缩缩的,她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哪里像是人? 在某个转角,那红狐便又赶在了她之前,落在某个院子中,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个姿容俏丽的nv人。 伏江病了。 就和普通的人生病一般,那些喜欢做的事,他都提不起g劲,每日就在那几尺床上和小狗玩。 这日回来,伏江看他手上拿了一帖药,还有几张符。 沈长策未说话,他见他一张脸全无血se,便又低头去把汤药拿去煎熬了。等端回来来一壶冒着苦气的黑水,便看到伏江皱着鼻子别开头。他哪愿意吃这种东西,就连小吃,他都要挑剔的。 伏江看了一眼那汤药,无从理解:“人这样短命,都得了病还不好好享受人世,怎麽还主动吃这种东西。” 他没想到,伏江思考了片刻,竟敢真的把那药接下了。 这意思虽然不对,却还是达到了目的。 他便要拉着沈长策,要他坐在床边。我病了,治不好是不是也会si?” 他脱去稚气,不如初见时清隽,此时又病了,竟有种属于人间的颓败感。但他的病容还是那麽美,眼神清冽、神se安定从容。他来时有gu从容的活气,病时便有从容的si气。 伏江却听得咧开嘴:“你最近怎麽忽然信了这些神神鬼鬼的?” 伏江忽然想起什麽,又问他:“你爹去抢榆丁庙的头香时,你去和神仙求了什麽?” “什麽也没求。”他沈声道。 伏江问:“你是觉得神仙不会听,还是觉得求的人太多了,他听不见你的?” 伏江觉得他说得有意思,却笑道:“他们又不g涉人间,有什麽累的?” 他好似天生便知道,这神仙和人之间,有一道彼此都不能越境的鸿g0u。两人相遇,难免他更怕得不到。两人在一起,难免他更怕分离。 伏江神se有些微妙,好似觉得十分稀奇。 凡人病了,身子虚弱,便开始胡思乱想。要是能满足了,心情愉悦,病也会好很多。神仙会不会也想要什麽? 沈长策问:“还有呢?” 那夜送别谭郎中,有人看着nv人曼妙妖娆的舞姿,提到了平定城yan绝天下的冯翠儿。可那平定城如今也是一地萧瑟,听说那冯翠儿也早不知去向。 沈长策顿了顿,又问:“还有呢?” 伏江说完,只看见沈长策一双眼怔愣,他知道沈长策捉0不透。 他翻了个身,背对沈长策:“仙不知人,人不知仙。你si了,我si不了,难道不苦恼?” 平福镇闹了妖,穷人爲了保命,稍微拾掇便走,富人好好清点了钱财,只要舍得了那些搬不走也变卖不了的东西,也能雇人护送着走。 既然要留下来,就得想活命的办法。底气足的家宅,大都有钱财堆叠起来的自信,就像那张老板有沿街打骂不被人厌憎的自信,李宅的人就有留下来不会被妖怪活吞的自信。 只是这遭了妖的人家愈发变多,平福镇的人也越来越少。渐渐冷清的气氛,难免会让留下来的人心生凄凉。心头一旦凄凉,夜幕降临,人也会对这寂静的黑暗感到恐惧。 李家开始邀请当初在镇上说话有些分量的人,好探讨今後的出路,可这平福镇说话有分量的也剩得不多。人少便又往下邀请,便请了那古怪的沈长策。 那李老太太的小儿子听了,脸se一下沈了:“邀请了,他不来。” 衆人议论纷纷,谁不想活命,没被邀请的人都还想挤破头来这抱团,怎麽偏偏他不来? 谁不知道他娶了一个不知规矩的男妻,谁不知道他现在安适的日子是那男妻给的。可此时人在讨论闹妖,又忽然提起他沈长策,这一下就有了些不谋而合的意味。 “不知······据说来路不明。” 这一下哗然起来,谁身上都起了一身疙瘩。 “那伏江,不会是······” 有人也道:“若不是妖,没准沈长策知道些什麽活命的办法······” 不知谁提起的:“既然是妖,我们何不去捉了他?” 有人道:“应该找清晏道长。” 又有人道:“不如我们把沈长策捉来,好好盘问?” 这边伏江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肯下来,小狗也耷拉着耳朵没jg神。 伏江道:“人受伤生病是神仙给的,神当然能治好。神仙受伤是人给的,得靠人来治。” 伏江却道:“你要是对我好,就给我找些乐子,我高兴了就舒服了,病没准能好。” 沈长策又斟了水给他,端到伏江面前时,看到伏江苍白的脸,多日困据心头的多种忧愁反复酝酿,突然之间又好似那日目睹清晏要带他走一般,让他一阵头昏目 手上一颤,那杯水便落在床上。 伏江却未察觉他的异常,他一边抖落身上的水珠,一边喃道:“平定城离这里有多远,要是我现在过去,还能见到冯翠儿吗?” 沈长策下午便又出了门去。既然伏江说人才能治神仙的病,他便决定再去请一请东街的曹郎中。 沈长策一颗心却全挂在伏江身上,便听不见背後的脚步声。 可他意识得终究太迟了。 几个月前的平福镇,还没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街上把人带走。就算是张老板那样的富贵人家,在街上要是把人打伤了,还要多加赔礼疏通才能息事甯人。 一旦闹妖,人便全乱成一糟,金钱交易规范起来的秩序,全变成了人命交易来规范。谁能控制人生si,谁说话就有分量。 一人奇怪:“他怎麽不叫?” “不过这沈长策从前被打被骂也是这般不声不响,这榆木脑袋,估计是吓傻了。” 沈长策忽然被重重扔在地上。 沈长策才看到尘埃在光中浮动,一只手便忽然扼住他的脖子。他急急一喘,便已经被那只手提起了上半身,身子别扭地支撑着。 妖?什麽妖? 沈长策一怔,轻轻摇了头。 沈长策又摇头,它怎麽会是妖? 沈长策身子一缩。 拳脚如雨点砸在身上,沈长策用手脚盲挡着,却是咬着牙半点声音也不发出。他方才是个少年,就算有着吃苦耐劳的力气,被两人擒住肋骨,也只能承受这些殴打的痛楚。 “混账东西!你爹不在了,有的是人管教你!你得好好交代,否则这平福镇几十条人命可算你头上!你别以爲那妖一手遮天,我们早叫了清晏道人!” 他又突然猛地一挣,竟然把那制住他的一人挣开了。 “不是······他不是妖!”沈长策终于开始辩解,他说话了。 一人笑了,yyan怪气:“是不是妖,得由清晏道人说得算。我就当你是被妖迷得神魂颠倒,今天就只把你个脑子不清醒的叛徒打个半si!” 他却不喊疼,只反复道:“他······不是妖!” “他是人!” “他是什麽?”他们打得沈长策五脏六腑地绞痛,要b他说出真话。 但他身上一点疼都感觉不到,一颗心全放在想伏江要被清晏掠走那日。那番强烈的场景,每刻都挂在他的心上。他们捉他来问什麽,他们也厌恶他,要把他带走吗? 他是仙,道人若不喜欢仙,人该是喜欢仙的。他们会不会因此对他好一些? “他是仙?”那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奚落,“神仙仁慈博ai,他让那狗si而复生,怎麽不让其他被妖害si的人si而复生?” 他们已经不再打他,因爲方才那一下,砸得沈长策一下老实了许多,即使沈长策手脚还在费力地爬动,也像是还未被碾si的虫蚁。 “唔!”沈长策浑身ch0u搐。 病要杀人,清晏要杀仙,人要杀妖。伏江无论是什麽,好似都逃不过一si。可伏江自己却不在乎。 一人又扯着他的头发:“老实交代!他是不是妖?” 威b的拳脚打得他喉咙一gu腥甜,沈长策听着自己沈重的喘息。 “你们在做什麽!”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李老太太的小儿子。 门开的那道缝让他看沈长策的模样,光是脸上的伤口就有五六处,头上一处深的还流着鲜红的血。 他正要扶起沈长策,沈长策却将他轻轻推开了。 他站起来後,眼睛一瞥,淡淡看了那李小公子一眼。 李小公子好似觉得自己神se僵y得厉害,便又赶紧笑了一下,可那笑却又扯得不太自然。他只好把手上扇子一合,又在手掌上打了两下:“你这人莫名其妙,我真不知你脑 沈长策也不答,他从不把时间与目光浪费在不喜欢的东西上。甚至不会再深想让他意识到不快的事情。特别是与人有关的城府重重的破事。 他一时心急,便颤声下令:“捉住他!” 他人还未到他跟前,便见大哥朝自己走来。 他说得多简单,就和曾经糊弄镇上其他人一样。支撑起一个大宅子总要做许多事,做事多了就少不了得罪人。如何达到目的又不得罪人,如何占尽便宜,这李家上下的人jg明,多少都知道一些。 李小公子却道:“可他知道了!” “他就是知道了!”李小公子语无l次。 他又扯着嗓子道:“放他回去,那才是後患无穷!” 没想到,大哥却吼道:“叫什麽清晏!” 李大哥道:“那些人嚷嚷着要杀妖杀沈长策也就算了,你怎麽也那麽笨。你以爲我光听他们嚷嚷,就要去t0ng妖的娄子不成?” 李大哥道:“他能投靠妖怪,我们难道不能像他一样?这世道变得快,要活下去得变通。” 他忽然想到什麽,又道:“我方听沈长策si不承认伏江是妖,他说伏江是仙。世上那麽乱,谁见过仙······难保不准是那妖歹毒,迷惑了沈长策,哪里有什麽投靠······” “可是······” 他看自己弟弟还在发愣,一面的诧异和惊恐,又低声催道:“现在你赶紧去好生待着他,把那些伤治了,再找个借口解释解释,等下我再过去。” “闭嘴!清晏道人有本事让一只狗si而复生吗?” “那沈长策算什麽东西?他能讨好那妖怪神仙,我们讨不好?”李大哥赶他,“快去准备吧,别让他再多想。” 他给下人吩咐了好了,又在那偌大的李宅一边想着大哥的话一边走着。他遥遥望见那水面上供奉榆丁的亭子,到底年轻,想到大哥竟然说出要供奉妖怪那般恐怖的话,他一下子胆寒起来。 “你和几个人从後门出去找清晏道人,把今日的事说与他听。记住,别让大哥看见。” 他心中不安,又叮嘱:“路上小心点,多带上一些符。” 平福镇冷清清,可榆丁庙却有不少来上香祈求的人。好在李宅有地位,那守庙的道人先看见了他们,赶紧接见。 看门的道人是这里的道人中修爲最低的,要是找了他去,这主子们还不得骂si自己。 “那是什麽?” 那下人看他说得轻松,又拿出些钱财道:“我们几个公子说,那镇上叫伏江的八成是妖怪。现在李宅可能得罪了他,你看能不能打扰一下清晏道人,不然我们李宅······” 他转过身,只见清晏一身素衣,站在不远处。 清晏看得清清楚楚,他冷声道:“从今以後,我休息时若有人打扰,这打扰我的人,和要找我的人,就算被妖吃了,我也不会救。” 他说着,又对那李家下人像模像样道:“你看我说清晏打扰不得吧?” 那清晏敛下眸,寻思道:“方才你在说伏江怎麽了?” 那下人赶紧一gu脑儿把所有要说的都说了。 那下人摇头,又观察清晏的神se,心中好奇问道:“那伏江是妖吗?” 他说是,却又不说是好妖还是恶妖。 他说着又道:“但要记住了,无论发生了什麽,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清晏道:“若是发生了什麽不对的,你找个被妖弄得家破人亡的倒霉蛋当替罪羊,那伏江不会再怪罪你们。但你说是道人叫你做的,他定会大怒,把你我都杀了。”“那妖是什麽妖?” 他看那下人听得稀里糊涂,又笑道:“你按照我说的做便是。” 接着一只狐狸从那屋旁出来,朝那木棉树下的屋子跑去。 里边有讨厌的符咒,还有不让他进去的人。他便绕着墙到了西面一处,忍着杂草沙石的难受劲卧下去歇息。 小狗在伏江的床上睡着了,可伏江却睡不着。 外边再有好玩的东西,他都不愿意暴露在那灿烂又si寂的yan光之下。 沈长策走了不久,这敲门的又是谁? 那门外又敲了好几声,然後忽然停了。 她推开了伏江的门! “伏江,救我!”淑莲脸上的泪痕和溶毁的胭脂搅在了一起。 伏江指着淑莲笑:“你怎麽了?” 伏江却是听明白了:“这不是人间常有的事?叫见异思迁。” “那你想如何?你不也是妖麽?” 伏江看着淑莲恳求的眼睛,他知道了她的意思。 被那刘砍柴日日打骂都不愿去si的人,怎麽遇上了喜欢的男人便想去si? 伏江把那睡着的小狗抱在怀中轻轻抚0,问她:“你爲何要si?” 伏江看着她,他下了床,蹲下来,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 伏江看着她,却道:“你说谎。” 她愣道:“我没说谎。” 淑莲看着他,想起他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傻伏江,他是神仙。她一下便羞愧得低下眼睛:“对不起。” “但我觉得那时好。”伏江望着她的手,“你以後可要好好活着了。” 小狗嗷嗷叫着,他又去锅里拿了饼,给了一半给小狗。 人间的半日就算什麽也不做,也过得快。 这时候,街上的生气已经全躲了起来,郎中也不会肯随着人出来。 炊烟袅袅,仆人与杂役在李宅的厨房里进出忙碌,管家四处指挥张罗,好不热闹。 那杀j的小夥不敢怒,只得委屈道:“我已经杀了三只。” 杀j的小夥不得不满口答应,却又小声与身旁的人嘀咕:“可这不是过年祭神仙的规模?那屋里来的人不是才被他们打了一顿,怎麽······” 那杀j的不说话了。这个把月,哪里气氛不对,也不见得这李宅气氛不对。 沈长策躲在墙後,听着那边李宅仆人匆匆跑过。 又一人道:“这臭小子!我们好生待着,他怎麽还跑?我都不奢望享受这样的福······” 这地方,他已经来过两次。 可这两次他都记不下这宅子里的景。他第一次来时只有月光,他便只看见伏江,第二次他来背罪,被打得头昏目眩,只记得这低头看见的尘土。 一片水,七座亭。其中一座香炉渺渺,直升云霄。 沈长策突然盯着那香炉里的烟出神。那烟从雕花里丝丝漏出,好似要把那炉上的人间山水映到天上去。 可沈长策看着那冉冉升空的醉仙香,人还没闻到那味,竟然也醉了一般,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处走去。 这醉仙香从不间断,每次却只点几根,可爲何那出烟雾竟然愈发浓厚,让目之所及也变得似真似幻?好似天上沸腾的云,或是神仙的衣袂。前,他看到香炉後站着一个白须老人,衣袂带云。 沈长策盯着他,脱口而出:“你······是榆丁?” 沈长策双腿一弯,他朝他跪了下来。 榆丁只是看着他,慈眉善目,无动于衷。 榆丁长叹道:“伏江病了很久了。” 榆丁却闭上眼睛,神se似有哀痛:“我救不了他。他这病病了上万年。从大地因他苏醒开始,他便病了。你所看到的,只是他反反复复的病症。” 榆丁道:“这世上只有一味药能治好。” 榆丁看着他,他若说出那药的名字,便是对伏江的大不敬,即使伏江心中没有敬和不敬。 醉仙香熏得沈长策头脑浑噩,他问:“什麽意思?” 沈长策望着榆丁,伏江如此快乐、肆意妄爲,他对伏江的痛苦毫不知情。想必世上也不会有人懂,正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他道:“天地混沌之时,太界上仙因觉得孤寂,仿照自己的模样,以泥爲介,做出许多与他一般会动会说的人来,他把他们称爲‘人’。” 那幅场景,好似能亲眼所见似的。晴空万里,草木丰盛,人只需言笑,没有困忧。子子孙孙,其乐无穷。那是绝无y霾的人间盛景,不似现在。 榆丁抚须道:“爲何人会依旧贪婪?上仙後来发现,那是因爲他们是按照自己做出来。那是他的缺陷,所以人也有。” “他造出万物是爲了排遣自己的寂寞,所以他不喜欢天上,总要下凡来看。人总会陷入痛苦,他便会忍不住用仙法帮助自己喜ai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仙法只会和从前那样,使人贪婪、堕落。即使他喜ai的都是不贪婪的人,其他人的贪婪也会给那人带来灾难。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所酿造的悲惨而痛苦,人的错,便是他的错。” 他接着道:“不过,神仙虽然不能si,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在他要忘记前,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所有神仙不可逾矩——不可cha手人间。” 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伏江拾起,可画卷又会因爲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 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开始感到寂寞,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 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 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他张口喃喃:“清晏能救他吗?” 沈长策又问:“那我呢?我是谁?” 沈长策望着他,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si寂的。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 榆丁道:“他唯一的解药便是si亡。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 榆丁神se悲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 什麽意思?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要他爲伏江送葬吗? “我可以陪着他······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拿我给他取乐、玩弄,我甚至心甘情愿爲他承受······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 榆丁沈y道:“他ai你,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 从伏江到来开始,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 神仙爲了他的不寂寞,便是要无情的尘埃石头,全都像他一样脆弱。 榆丁看着他,长叹一声。 “也许任何要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十六年前那个伏江的心中。等我离开这里,会和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把今日和他的这一世一并忘记,也许我不能再g涉,一切才能如他所想。若我不忘记,我怕今後会像他那般忍不住cha手。” 榆丁也低头看着沈长策,无论是谁,因绝望而一意孤行的模样,总是招人怜惜。 “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救他。无论你做什麽选择,都是他十六年前所希望和允许的。但你得好好活着,你消失了,可救不了他。” “原来他造的,是一个天下唯一会心疼ai护他的人。清晏是爲了恨他而生,你是爲了ai他而生。” 榆丁不见了。 人声逐渐喧哗,男男nvnv朝沈长策跑了过来。 他们将沈长策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他神se恍惚,双眼又si又沈,脸上和嘴唇也如si人一般没有血se,只有眼眶是红的。 桌前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j鸭鱼r0u,五花八门。 沈长策终于望向他。 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可沈长策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又像是进出庙里的大多数人。 沈长策忽然明白,原来这天底下没有信神的人。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进来,那人神se惶惶,手上却端着一壶酒。 李小公子也有些神se未定,只道:“我······我来赔罪!” 李小公子看自己得到了大哥点头,便赶紧端了酒水上前来。他小心翼翼,眼睛盯着那酒壶,又时而飘向沈长策,心里狂跳不止。 李大公子在一旁看得焦急:“你怎麽回事?” 沈长策盯着那杯酒水,酒水中映着那李小公子紧张又惶恐的脸。 这周遭的一切,无论是那菜肴还是这兄弟两人,都陌生得很。陌生便意味着节外生枝。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他忽然道:“我要回去。” 这自罚,一可t现诚意,二可自证清白。 李小公子看那他大哥把那酒递到嘴边,有些慌张,可心中竟然还在犹豫该不该现在拦下——要是他一拦,那一切不就漏了馅要遭大霉?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哥哥,李大公子看他神se奇怪:“你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没怎麽的?” 沈长策见了他,一双眼便遥望去,他怎麽来了?病人不该出现在这wuhui的地方,也不该见令人生厌的人。 外边有下人跑来,匆忙辩解:“公子,公子!我不知他是怎麽进来的!” “哇!” “大哥!”李小公子赶紧蹲下,手忙脚乱搀扶起他大哥,一时乱了阵脚,嘴里不住道:“大哥!大哥!” 好厉害的毒药!郎中那里来得及?没过半晌,那李大公子身子也不ch0u了,两眼翻了白。他si前嘴里不住吐血,吐得浑身上下一片鲜红,好似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还给这茫茫h土。 伏江已经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他看不到那便血气淋漓的场面,只盯着沈长策脸上和身上那一点血。 沈长策目光收到伏江身上,他应着他的关切,不知爲何想起榆丁的话,竟下意识掩护了那伤了他的人:“没怎麽。” “伏江!伏江!”李小公子已被吓得魂不守舍,他过来跪在伏江面前,“求你,求你救救我大哥!” 伏江不顾人的目光,坐在沈长策的腿上,病恹恹依着他的x口。他冷冷地望着李小公子,这番姿态在任何人眼中,都像是随心所yu的妖魔。 走,回到那狭小隔绝天地的家中,没有滋生的邪念,也没有节外生枝。只要不做,就不会做错。 那李小公子被伏江的眼神吓得又惊又怕,不再敢说一个求字。他手心里全是汗,只听着沈长策颠跛的脚步,巴望着他们快些走出这扇门。 他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要转头看向门外,但实际上目光却看向了那桌上斟满了酒的杯子。 酒杯里danyan着,他的面孔碎在了杯子里,便看不到自己着了魔一般的双眼。 “不要!”沈长策忽然道,“住手!” 伏江问沈长策:“他要杀了你。” 沈长策道:“你如果杀人,以後岂不是会痛苦。” 他又依着沈长策,亲昵道:“是你的‘人’。” 伏江一怔。 沈长策也劝他:“他求你了。” 李宅的下人都被这番诡谲的场景所震慑,都远远躲着,不敢靠近。 “爲何人求我,我都得答应,我自己求自己的,却不该圆满。” 伏江的话语无l次,所思所想全乱成了一团,那李小公子已经泣不成声,血和眼泪在地上混合得一塌糊涂。 “有关系的。”伏江嘴里看似有理却又颠三倒四的话不计其数,可不知爲何,现在沈长策听他这些话,竟然心中绞痛,他竟然眼眶开始泛红,“有关系。” 伏江盯着沈长策的眼睛瞧。原来真是有关系的。他的痛苦,竟然会让现在的沈长策痛苦。 病人总会觉得疲惫,伏江累了。 听那伏江好似已被说服了,那李小公子恨不得什麽都一gu脑儿答应他,正要托盘而出,又想起那清晏的话来,回答起来又慢了一拍。 伏江听了便沈y:“妖······” 他说完又才想到,这伏江方才叨叨自己是神仙,可那也未必是真,又忙添道:“我是说,那些不安好心的妖!您就算是妖,也不是那一种······” 怀里的伏江已他怀中蜷成一团。 平福镇的夜凄清,y沈沈,冷飕飕,好似通往地狱。 两道人一伤一病,从那人所准备的血泊中的鸿门宴离开,缓缓归家,回归那平凡百姓过日子的家。 “伏江?” 伏江却笑了,他又伸手0沈长策的眼睛:“我越做错,心头滴血就越多。等我的心头血滴完了,我就醒了。” 他看到伏江乌黑如长瀑的发上,夹杂了几根纯净无暇的雪白。 无处可去。 他们还是睡下了,本来心事重重,但竟然能睡得着。 梦中的沈长策渐渐觉得自己手指正变成石头,接着是掌心、手臂、鼻子眼睛······最後是心脏。 夜里一双眼看着他。伏江坐在了床边,趴在自己的x口,好像一个啖心的鬼。 两人对视片刻,他又一双手伸出手来抱住他:“怎麽不睡?” 噢,他那番是去取药请医的。现在没取回药,却反而让他更难受。 现在的伏江什麽也不明白,他该是把许多事“忘了”。可榆丁却把一起告诉了沈长策。 当个什麽都知道的人果然是不好受的。沈长策压抑心中的苦涩,低声道:“人生在世须尽欢,你忘了你下凡来是做什麽的?” 对,他来人间是爲了什麽呢? 伏江给他带来的快乐和痛苦。 “明天我们去平定城······不,现在就去。” 说到头,伏江爲“人”的寿命也不长。沈长策没由来一阵悲凉。伏江当初看着作爲人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番感受? 爲何不必了?沈长策却问不出口。他看着自己,好似要说出曾经说的那一句:“我想走便走,我不想走便不走。” 他也许是渐渐醒了,他发现了自己一走,灾难便像是狡猾的粘在猫身上的种,猫走到哪,灾难便开花结果到了哪。他要停在这里、病在这里、si在这里。si在他选好的温暖的墓里。 突然,伏江往窗外望去:“来了。” 不是明火! 沈长策把伏江推开,那长剑就在他脸上吐了一半,忽地止住。 他不用缚仙丝,就用这杀妖剑! 可他的剑又停下了,杀气腾腾在瞬间化爲乌有。 伏江凝视他,淡然道:“你还杀不了我。” 清晏手上一gu劲运起,却像是被堵了道,力不从心。 “他杀不了,我杀得了。” 那分明是人影,却高举着妖爪,又长又锐。恍然一看,又像是g枯的树枝,y森森黑乌乌。 那gu妖气朝着伏江冲来—— 急转之间,人血的腥味,让漱丹金h的眼底掠过红光,他的指甲已经刺入沈长策x口! 痛!沈长策瞳孔一缩,他无力抵抗。 那指向伏江的长剑,此时已经压着漱丹的脖子上。 清晏眼神复杂:“不许害人。” 清晏的剑轻颤。 他的眼神缠着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可清晏的剑像是承载了千斤坠。清晏把剑放下,又道:“不许害人。” 伏江已经让沈长策靠在自己身上,在给他疗伤。那深红溃烂的伤口,像是春风渡过,万木生叶,眨眼间便复合。 清晏看他如此急迫关切,想起李大公子的si状,厌恶别开眼睛,道:“你们杀了李大公子,爲何还能明目张胆地留在此处?” 伏江朝他笑,并无怨恨:“好。” 清晏知今日又是只得铩羽而归,可伏江不来杀他,倒是有些奇怪。 等什麽?只听一声哀叫,漱丹忽然在地上痛苦sheny1n。他的x口渗出红来,一点一点,扩大如晕墨,好似被无形的妖爪刺入。 伏江歪头看清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没什麽错吧?” 他将漱丹搀起,跃窗而出。 清晏听漱丹的喘息静了下来,好似好了不少。他的身子又有意无意压着自己。清晏觉得别扭,侧头一看,又见他低着头,长发遮面,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清晏清了嗓子,问漱丹:“你从何知道,要怎麽杀他?” 清晏思忖片刻:“告诉我。” 清晏沈y片刻:“要是我这次还是杀不了他······” 漱丹终于侧过头来,让清晏看得见他的眼睛。 他x口的血还在往下滴着。一滴,一滴,好似滴不尽似的。 他看清晏回避他的眼睛,又腆着脸凑近,在他脸上轻吻一下,又sh又热。 清晏却避开他道:“不要乱我心。” 乱了他的心?这话听着多煽情,他那张嘴,竟然爲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可又听清晏道:“若你害了人我却不杀,便是违背我之道。违背我之道,这剑也不会听我的。” 他信誓旦旦:“我可没害si过谁。” 可他脸上被轻吻的一处还烫着。 他早已发现,今日那伏江根本不躲。是他的剑在躲。 据漱丹所言,他既是伏江命定的敌人,可他要杀伏江,是真的爲了天下人,还是存了什麽私心? 那妖气又不像单单是从墙那边来的,它从窗纸里透来,从门缝里渗进来,从天上泄下,从地上涌起······里里外外,都是妖气。 呼x1里的都是妖气。 一声飒飒响动,是生灵的爪 可忽然之间,那狐狸说的那些关于前世、前前世的胡话又在耳边。一时间,他的话又变作画面,就在他眼前,历历在目。 清晏心底忽地觉得可怜、痛彻,却不知是可怜他还是可怜自己。 空荡荡的夜,没有人应他。 他站在夜里,突然感到了夜的凄凉。 屋内的符好似都没了作用,混沌的妖气灌入七窍。 漱丹宽厚的目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他擅自把发簪取了下来,一双眼脉脉地望着他。 不行! 那狐狸却什麽都知道。他是老狐狸,不再是那个生涩不敢妄动的小狐狸。 不行。 他平日在这屋内静心,摒除杂念,以求心正行端。漱丹进来,就像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yu种,把他缠住,动弹不得。 漱丹把他那发簪往後扔,发簪落在地上,碎了。在那碎声响起时,又有双大手从他衣中滑入,狠狠游走。那妖气像是活了一般,从他的身t灌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来回折磨。 “不行······”清晏心中反抗不了,只好用嘴。他说也说得含糊,像是危楼里梁柱之间的喑哑。 漱丹也气息不稳,他附在他耳旁:“你看,都怪你意志不坚,还叫我回来。” 这一双眼就是yu种,这yu种永不熄灭,世世相随。 只要有情,剑便一定会有失公正。 好似刚睡下,便听见了鸟鸣。一点声响也不行,沈长策忽地从床上坐起。 他看伏江还在睡,又下了床。窗破了,那一片极其浅淡的粉灰se便是天。 伤已经好了。 不怕。自己奈何不了他,李宅奈何不了他。清晏与漱丹两个,谁能奈何得了他呢?他突然想不起来什麽墓、葬、si之类的词儿。 沈长策坐在床边,看伏江眉目安甯,心跳不止。 几百个月,掰成无数日无数刻,只要丰富趣意,好似也能长久。就像现在这一刻,就被他掰成一瞬又一瞬,他心跳难耐地沈浸在这个清晰的梦里。他看了一瞬又一瞬。 静谧无人之时最知己,千金难换。 沈长策眼神一滞,他的心无旁骛被蓦地打断了。 他猛地站起,忽然在屋子里四处找寻起来。 念起昨日给伏江带来的节外生枝,沈长策出了门又回来,以一块布遮住头脸,怕被人看出。 连一只j一只鹅都不叫,就连鸟鸣也听不见了。 但仔细听着,又闻远处有哭声,压抑着害怕着,在空荡的街道来回漾。像是满街的鬼魂,渺渺地sheny1n。 画面也变得朦胧。 来人里有些还眼熟,他们泪眼红红,神se凄苦。 沈长策顺着那悬于门框的白缎往上看,那门上立了块崭新的牌子,上书:谭氏医馆。 本黑鸦鸦的屋子,现在里里外外都是白se的。如今亮堂堂,更显得狭小。 nv人哑着嗓子,犹豫道:“听闻很惨。” 照妖镜映s一般明亮,房梁上空无一物。 nv人看他一眼,便道:“听闻那妖怪不喝他血不吃他心,只是0着他的骨,连同r0u一段一段切割下来······从手脚开始,活活折磨si······” nv人把声音压低了:“听闻那妖是寻思着报复,手段残忍,所以才闹得远近皆知······好在这白绸子哪家都有,昨天刚用过,今天借过来。” 不知命和情何时截然而止,所以条条框框最没人理会。 沈长策寻不到小狗,又看已经是正午,怕伏江担忧,又赶紧往家中赶。 yan光很足。可那yan光照不到的地方,好似鬼鬼祟祟,藏着si气和危机。 他赶紧回了家,把门反锁了。背後汗津津。 沈长策吓得转过身来,他看伏江朝他笑。这平福镇,只有他还笑。 “没怎麽。” 沈长策说了谎:“我怕牵累了它,把它寄放在别处了。” 沈长策头低着,他的目光轻易被伏江襟前的发丝缠住。 他的发里黑混着白。 沈长策已经把手伸过去,拈花一般,把那白se从千丝万缕中挑出,捏在两指之间。 两人贴得近,伏江凑上去,把沈长策吻得措手不及。慌忙间,那黑的白的已经在手里混在一起,消失不见了。他什麽也抓不住。 伏江嬉笑道:“时间过得好快,我都有了白发。” 伏江狡黠地调-情:“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爲雪白头。我是爲了你。都怪你。” 伏江不笑了。一段情话,爲何会引得沈长策这样的神情? 沈长策望着伏江,眼神复杂,竟忽然主动拥上去,好似要把自己变成承载这凄苦的容器。他知道了眼前的是过去的伏江,是真正的他的向往,而真正的他是受着苦的。 伏江也没有再多想。一夜过去,他的病似乎好了,甜的咸的重的又尝得了味道。他好似饿了几日的兀鹫,闻到了人的腐朽,一口撕咬过去。 伏江的舌尖t1an舐着他的鼻子、眼睛、嘴唇······ 沈长策看着伏江的脸,他竟能让他解这份“渴”。如此酣畅淋漓,纵使只有一瞬,他si也无憾。就像一只燃尽的香,一份祭祀的茶。温暖过石头凿刻的冰冷神像,冷了便冷了罢。 大门外传来一阵怪响,又重又冷。有东西落在了地上,是柔软的si物。 沈长策眼睛失神,呼x1急促,极其痛苦又极其快乐。 “啊!”门外惊恐地惨叫一声。 沈长策还没有满足,他又把伏江拉过来亲吻。伏江还渴着,寸步难行奄奄一息,他要去哪里? “伏江!” 沈长策不得不衣衫不整地追他,盯着他孤零零的背,就是追不上。 沈长策走进了,门外站着淑莲,她捂着嘴巴,眼神惊恐,望着地上。 开膛破肚,肚中填满虫和泥。连红se也没有,它的血已经流g了。 狗的si屍。 伏江依旧盯着地上,惊讶慢慢消失在他的眼睑。 然後他终于醒了,转过身往屋里寻去。 沈长策在埋小狗,就在原来埋过它的位置。 伏江冲过去,把沈长策捧着土的手拿开:“你埋它做什麽?” 伏江却x有成竹:“我能让他活。” 伏江呆看了沈长策片刻:“你难道,不想让它活过来?” 伏江却依旧天真:“它可以长久陪着我,你也可以。” 沈长策却盯着小狗的肚子,它的肚子有一块在动,好像是平日在床下睡着均匀地呼x1。 淑莲站在他们身後,她也看到了。她瞧了那小狗肚子里的虫,犹犹豫豫,还是开了口:“人间有取狗血对付妖怪的法子······也有半仙说,要是在狗的肚子里填满蛊虫,再取虫血混合,能使得除妖效果事半功倍。” 淑莲一定知道,身爲妖,怎麽能不留意这处处的杀机。淑莲偷偷看了沈长策一眼,小声道:“是赌庒的胡老板。” “伏江!” 胡老板住着的也是气派恢弘的大屋子,门上法器符咒琳琅满目,好个怕si的人家。但这年头谁不怕si?而法器符咒的多少只和钱多钱少有关。 这门内在他来之前,却早已乱成一锅。 有仆从看见伏江,顿时惊慌失措。 “老爷!”仆从指着伏江,神se畏缩。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一个血气冲天的瓶子。 那瓷瓶子好似一只乱扑的蛾子,衔着满腔热血,飞快地往伏江脸上飞去!可那胡老板心底害怕,手颤抖得厉害,那瓶子没砸在伏江身上。 胡老板吓得胆都破了,嘴里直泛苦。 这些话正端端地入了从商之人的心头,李宅和胡老板,哪个不是从小到大信一套富贵险中求,就是知道害怕,也ai自作聪明,有胆上前探个极路。 “si而复生的狗,奇效无穷!你、你身上沾了这血······活不久的!”胡老板怕极,病急乱投医,还想着要吓他。 他天真残忍地,把手指伸进人的伤口里,这地的伤口。 素白的手指上,染了淡淡的血se,脏的,他下意识要擡起手甩掉。人沾了脏w想要洗去还得w浊水,但神仙有本事,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小狗si于“si而复生”。 他怕了,转身落荒而逃,像个被驱逐降服的妖。 他手忙脚乱推开那人,手上的血在那人x口抹开一道。 伏江六神无主本只想着逃,此时看了那血渍,又恍了神,目光从那人的x口晃到了脸上。他怔怔看着沈长策,那人的眼神赤诚如磐石,如影随形,在追着他走。 伏江又一别过头,便又往家中赶去。 此时一下人从後屋出来,还未知前门发生了何事,只火急火燎一边跑一边给主子说报:“老爷,後厨的徐大婶说,她见一只狐狸把那狗屍t叼走了,但也不知是不是她老眼昏花······” 空荡的街道,伏江不ai看,所以不出来。可此时回去,就不得不走。路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一幢幢房子矗立在两旁,冰冷地迎着他,里面也许有人,也许没有。 小狗安静地躺在土坑里,安静地被虫蚁啃食。淑莲站在一旁,不敢动它。 它虽然还无法享受反复咀嚼旧事的乐,却也不用尝反复咀嚼旧事的苦。 他要是没遇见自己,也许一生艰苦,却也还算平静。就算他第一次si是因爲他,却也b现在安详。 “泥土尘埃里,至少也长过芽开过花。”沈长策在他背後,“让它归根吧。” 沈长策半蹲下来,和他一起撒。 小狗入土了,也不知安不安。 两人眼神触到一起,淑莲眼神一躲,好似那话不知该不该说。 她犹豫片刻,瞥一眼那小狗新鲜的土坑,又低眉,遮遮掩掩地:“我昨天服了你给的丹药,洗浴时看了水中的影子,果真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忍不住,当晚就去找了他······” 只言片语,已经把事情说到了点子上。她是来要钱的。 沈长策盯着淑莲的面目看,果然见她面若桃李,一双眼睛原本只是大而亮,此时眼角含媚,流光暗动。 酒是淑莲饮的,散发了妖气的也是她。 伏江的目光又回到淑莲妖yan的容貌上,他凝视她片刻,忽然用一种痛苦的语气:“你走吧。” h昏时看不真切,淑莲说这话,影子像是脱胎换骨,换了另一番模样,妖一般地狡黠。 淑莲说这话,又渐渐不遮不掩,把生利利的刺和爪绽 她竟然笑了一声:“当初我与你去那柴房说话被人告诉刘砍柴,他毒打我半si不活。我在那屋子里又痛又苦,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但突然想起你。我想着你的容貌多好看,话多中听,心里痒极,就像ai了你一样······然後我就把他杀了。杀了他的那一刻,我立刻知道了自己是妖。” 太yan西斜,淑莲身後那座小坟旁落下一个影子,後院草木的脚下也落了影子。正午时几乎看不到的影子,现在一下子铺天盖地。 他的话变得平静、沈稳、仁慈。 他所看到的东西,无论黑发白发,都与人混成一se,无论神仙凡人,都与影子混成一se。 他义无反顾,扬长而去,像是脱缰的马,或是挣脱牢笼的鹰。 “伏江!”沈长策唤着他的名字,想也不想便又去追。他每次都能追回,这次也一定能追回。 路两边空荡无人,一边通往神仙庙寂静林,一边通往不再繁华的集市。 她一张脸通红,眼里含着泪,不甘又悔恨。 “什麽?” “走去哪?”淑莲怔住。 淑莲打量沈长策的脸:“你问他要了什麽?钱、屋子还是活命?”她从来是个伶俐的丫头,又猜:“我知道了,你要他留下。” 淑莲并非不知道自己变得邪恶、贪心,她腿一软,又朝树林的方向跪下。 “我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我换,我命都可以给他,十年二十年都好,也不知我这条贱命,能换几个钱。”淑莲低头轻轻抚0着肚子,又换了一番语气,幸福、满足、绝不後悔。 沈长策望着树林的方向,他一定要去找他。他也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他要自己换,命也可以给他。 沈长策这才忽然想起来,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他头痛yu裂,脑海的痛苦落在了长发上。他的长发渐渐从浓黑变成了腥红,等那腥红没入漆黑的林中,霞光够不着了,才看清了它的本se。他的长发如雪一般莹泽,好似青山上的雪。 他的步子很慢,是仙踩在云间,闲庭散步的从容。他发现自己的鞋上还有一抹褐se。血g了,如影随形。他看得心中一痛,又把鞋脱下,扔在一旁,开始赤着双脚踩在土壤上。 就像是他曾在这林子中斩断沈长策的情感,他的情感也滋生自愈起来,生生不灭。他想起了自己的最初——他无情地碾着尘土,而尘土亲吻着他的脚,虔诚又卑微,他开始冷静,然後是寂寞。 然後他记起了人的si亡。 伏江搀扶着手边的树g,缓缓坐下。冷汗涔涔,sh了他的背。万年以来,所有苦楚,从诞生之初到消亡一瞬,任何细枝末节都像是河水一样一滴不漏地涌向他! 爲了人不被痛苦缠身,他赐给人si亡。可人的si亡却赐给他痛苦。 伏江心中又想到一个人:他。 破旧老庙里,爲了我的si,他生。其他的暂且想不起来。 这里是哪里? 不。伏江忽然想起谭郎中,他si了。 伏江靠紧了树g,无神地喘着,油尽灯枯一般。 不是人。红发如火,一双眼如火苗一样热烈、重yu重情、不依不挠。 漱丹端详着他的白发,微有些吃惊,但随即又收回那点惊讶,一面平静:“你想起来了。” 漱丹道:“你记得麽?你教过我如何杀你?” 漱丹盯着他,侃侃道来:“二十年前,清晏的妹妹si了。他还小,那时我听着他哭,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後竟然在妹妹头七的晚上又见了她。” 他又敛眸不笑了,温柔道:“或许是清晏的意思也不一定。我那时只想着爲了清晏把她追回来,却跟着她找到了y间的入口。我沿着忘川水逆流行走,竟然到了仙界。我不断地走,竟然到了天外天。然後我看到了你,这个世世与他纠缠不清的恶人。” 伏江告诉他:“如果清晏能从人间历练修成,心如磐石,便能杀si我。”几日还在爲妹妹落泪。 “这世上只有我能杀si我,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给人间的希望。但我错了,要麽我必须对生绝无留恋,要麽他必须足够无情公断,才能我弱他强,我才能si于他手下。可这绝无可能。” 伏江不答他。 他浑身赤-0无一物,然後整个人没入天外天的水中。 他在那水中睡了十月,漱丹也在岸上爲了一个答案,也等了他十月。 这湖中实在分不清真假。 伏江变得清澈、灵动、纯净,然後再也不能回答他十月前问的那个问题。 他又不笑了,身爲妖怪,情思yuwang活络,神情也是瞬息万变:“不如我来帮你?” 漱丹道:“人间的乐我无法斩断,但我能帮你斩断现在的牵念,你决心si去,清晏就能杀了你······或者,你还想让沈长策复活?” 伏江道:“我与沈长策之间,不仅是你想的那般。” 天真。现在不是人要觉得伏江天真,而是伏江要觉得他天真。 “你不明白。” 漱丹却笑。爲什麽他要明白?妖和人一样,从小只要学如何活下去,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就行了。无用的、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有不可给自己带来利益,明白太多纯属添烦恼。只有短命的人才会苦苦纠结。 暗红的光几乎无法从那树影间透下,伏江一头白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黑se屋子中披丧的人。那抹白se很快从漱丹眼里消失了。他突然不见了。 他暗骂一声,化成一只红狐,往集市的方向窜去。 今日以前,他从未因惩恶扬善之外的事颠倒作息。现在他醒来,只闻这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妖气、连他一呼一x1,身上发间,也全是妖的气息。 清晏从床上起来,心中又是混乱又是迷茫,他所有道行,是他自己毁的,还是那狐狸毁的? 他心中有一种怪异的冲动,便伸手取了那拂尘,仔细端详。 一日爲师,终身爲父。就算从漱丹口中得知世上唯独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都被钉si了,而榆丁就是那嵌上钉子的人,他也说不上恨他。 就像被钉si念头的他,也不会认爲榆丁所授有何不对。有心抱怨的,可能只有他si後那素素白白任人摆布的魂了。 他优柔却铤而走险,短命便短命了。 他想起漱丹,心下不妙,赶紧出门去呼唤庙里道人。可庙里除他以外,只剩一个看门的道人。 清晏眉一蹙,道:“他们去了哪里?” 不愧是与妖打交道的道人,这一下两下,人已经警觉起来。 清晏赶紧牵来庙里的马,一路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