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嫣自幼伴着她长大，心底盘算的那点小九九，焉能不清楚。 “嗯。”楚黛欣然应许，又啜了口玫瑰露，取过旁侧的箜篌，纤指轻轻拢捻丝弦，奏出几个音，眉眼盈盈含笑，“你应该不光是为我着想，怕是有人想吃些新鲜菜式，所以巴巴儿求到你那儿，对否？” “府中那些菜式我吃腻味了，就想尝尝新鲜特别一些的，故而特托雪嫣向你提上一提。” 他一袭回云纹石青色交领广袖长衫，腰系白玉蹀躞带，发束青玉冠，清爽的颜色配上本尊俊颜，实乃一道靓丽怡人的风景。 “夜护卫不静静窝在西厢里扎根发芽，跑揽月榭来是要吸收天地灵气？” “拿去擦擦。”夜哲摸出袖间的帕子，轻快语调中蕴含的温柔使楚黛微愕之余，更往心间添了把无名火，烧起簇愠怒，挥臂搡开他的手，冷言冷语：“好心提醒你一下，离当初约定好的日子还剩五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换回自己的衣裳，是打算食言而肥吗？” 每每忆及此，楚黛不自觉会产生焦虑烦躁的情绪，平日的稳重镇定对他仿佛都化为了云烟，她不知因何如此，更来不及细忖自己的变化。 楚黛默不作声，回身自顾自奏起箜篌，竟能找出如斯烂的理由，他诓人搪塞的本事未免太差太不走心。 初始自己满怀期待等着他的下文，结果枯等两日杳无音信，带人亲去西厢询问，人家竟二话不说闭门谢客，私下忖度着是不是诚意不够，索性效仿了刘备三顾茅庐的典故，且每一回携的东西都是顶好的珍馐。 清灵淡雅之音流泄浮世间，拂散了漫漫雾霭，露出中天上的一轮圆月和璀璨星辰。 银波皓皓，粼光溢彩，皎月如霜，水天一色，嘹亮清鸣乍然响遏行云，天际百鸟朝凤星汉飘临，大地玉碎山崩川河湖海汤汤不绝。 他用朗润的声色徐徐吟出《春江花月夜》。 碧绿的竹枝凌空一旋，襟带荡曳，步伐如流风回旋，变幻莫测。折身而起间如游龙潜渊蓄势待发，挥如宝剑出鞘携雷霆之势拂扫千军，翩翩身姿猗猗若玉竹，皎皎若朗月，收势如虹销雨霁，净澈万里。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一曲《春江花月夜》尚未勾勒出暮春夜江水拍岸的壮阔美景，飞舞的手指却因一时走神而勾捻错音弦，乱了整首曲流畅的节拍，心生无措之下指尖顿滞，换来一榭静谧。 将这一细微变化看入眼底的夜哲，黝黑的眸色仿如深邃大海，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前夕的平静安详。 他滞了下，欺身靠近，盯向楚黛如画的眉目，瞳中隐隐跃动着一簇炙焰，娓娓道来：“欲得夜郎顾，时时误拂弦。” 楚黛姿态倨傲，目光轻蔑，艳丽的脸庞极冷，却无人发现她广袖下慢慢拢紧的手，另一只握着箜篌的手骨节僵硬，掌心布满了粘腻的汗渍，更无人发现她目中藏得极深的彷徨，在对方的靠近下化为丝丝慌张失措。 榭中盈着晌午炽烈的日光，光晕镀上檐角笼着一榭余香，湖堤上偶尔传来寥落的鸟啼，清风徐来，粼粼湖水漾出琥珀色的光亮。 蓦地，一支乌木梨花簪横在她眼前。 楚黛心有所感，“你做的？” 夜哲局促地颔首，这支乌木梨花簪他偷偷做了许多时日，先前雕坏的木料不计其数，如今反复打磨雕琢方制出一支能入得眼的簪子，所以今日便迫不及待地赶来送给她。 因是俯视，他能看见微微敞开的雪青色衣襟下的一方白皙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傲人深壑。 感受到髻间微微一重，楚黛后知后觉他将簪子插进了髻中，一息之间惊涛骇浪仿佛淹没了她，面容貌似水波不兴，内心实则竭力克制着难以名状的情愫。 绝艳之容依旧不减秾丽，反倒有种出尘脱俗的味道， 那双翦水乌瞳顾盼之际像生出了吸人魂魄的漩涡，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绯红唇瓣更是美得不可方物，潋滟如桃花，一半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一半似娇美撩人的精魅。 夜哲心神一漾，目光缱绻，抚过乌木梨花簪，双手揽住她的肩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谨郑重，眼底的信念坚如磐石。 他的目光真挚清透，一腔痴恋之情毫不作伪，款款深情如佳酿醉人，不自禁的为之沦陷。 日久生情？ 然而反复思量骤觉不是未生情，而是情根早已悄然深埋。 情根早种，奈何痴人未觉，依旧困顿难拔。 可目下事临眉睫，他还是禁不住生出了胆怯，怕尝到失望的滋味，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尝惯了甜再难尝旁的味道。 两心悦 果然—— “原道是我一厢情愿思君念君，落得愁肠百转，今儿却道心悦君兮君悦吾，两厢生情心意通，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目中是他谨小慎微的模样，一个疯狂大胆的念头悄悄催生，推动楚黛放弃多年来维持的谨慎冷静，缓缓倚进他急促起伏的胸膛，露出笑靥，揽住他，以实际行动来表达赤诚心意，唇齿溢出欢欣的絮语。 她讲罢，旋即脱离了温暖的怀抱，不再贪恋脉脉温情，目光释然而决绝地看向他，怅惘道：“从我诞生之初，未来的路途便已注定，终不能与你殊途同归。” 内心呼之欲出的激动和狂喜骤坠冰窟，数九寒天里夜哲神采尽失，浑浑噩噩，接下来的话更令他寒彻入骨。 “不。”夜哲喃喃摇首，恍惚间忆及什么，黯淡的眼乍亮，瞬间恢复了奕奕神采，语速急促：“如果是因你我寿命长短的问题，大可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解决，只要两情相悦则万事无虞。” 楚黛对他的渴盼嗤之以鼻。 她一点点挣脱桎梏，摘掉梨花簪摩挲着，瞧向他难过痛苦的神情，指尖掐紧袖角。 世人难得清楚自己要什么，可惜太过清楚换来的是清楚的痛苦。 “你可知我初食人间菜肴时的感觉？” 他目光灼灼凝视着楚黛，言语增上咄咄逼人的凌厉：“体会过方知滋味如何，你却连试都不试，不就是害怕结果与你内心所期盼的截然相反吗？你害怕失望，畏惧不受你掌控的未来，胆怯瞬息万变的世事。” 当闻听太后属意楚黛做信王妃的消息，他心口仿佛被利刃剖开血淋淋的大洞。 即便她不喜欢他，他依旧要搏上一搏，幸而现实比预想要好些，楚黛同样喜欢自己，可二人之间横亘着一道难逾的障碍。 她倦了，需要一个避风港湾，远离诡谲阴谋的纷扰，收敛起浑身的利刺，安然度日…… 轻轻抬高皓腕，楚黛柳眉拢疑，秋眸一凝，难道它也在劝自己？ 夜哲嗓音暖煦，伸出手，两颊漾开轻浅梨涡，眼底蕴着不容忽视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