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怀凝觉得这谣言可称荒诞,却是五六个同事共同见证的。情况很简单,杨浔说周三是冷医生的生日,组织了一批人要给她个生日惊喜,买了个蛋糕,积极得反常。然而当同事们在他的带领下找到冷医生时,她正在和医疗猎头谈话,避无可避,所有人都听个真切。杨浔还若无其事上前,捧着蛋糕,道:“吹蜡烛吧,祝你生日快乐。”
冷医生道:“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啊。”到下午,她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按杨浔的性情,张怀凝知道不会是疏忽。她还试图为他找补,然而晚上他已经拿着蛋糕回来了。冷医生当然不会吃,他不浪费,就带回来当明天的早饭。
”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怀凝不忍,已经有注定会失去他的预感,“你那么对冷医生,到底有什么好处?这样对你的影响很坏。”
“你觉得我是故意的?”杨浔颇无辜地回望。
“不然呢?”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怀疑到我头上来,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杨浔低头掩面,退开几步,张怀凝慌乱找补,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露出得逞的笑,道:“对啊,没说错,我就是故意的。其实你知道原因的,科室不能再斗得你死我活下去了。”
“那你怎么办?你真的应该先和我商量。”第二只靴子总算落地。强烈情感的冲击下,她爱的向来是值得尊敬的杨浔医生,哪怕他从未真正被爱驯服。
“不能再拖了,我们中肯定要有个人牺牲。而且比起爱情,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把平时最常用的一支笔给她,为防误拿,还用胶布贴了名字。
他也一并攥紧了她的手,“张医生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以后会有很多人追随你,我也不能再帮你什么,只能证明给你看,没什么‘赢家通吃’,输了也会有再翻盘的机会。否则你赢了这次,以后还是会把自己逼到绝境。
“医生,不就是给人第二次机会的职业?赢,不是完美。输,也会有转机。只要活着就会再有希望。把笔握到最后。”
张怀凝面无表情看着他,“我该和你说什么?谢谢?滚蛋?心领了?算了,还是说,我爱你吧。你好像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现在知道也不晚。”
“你为什么凡事都不和我商量?总要闷声不吭牺牲掉自己,再看我有没有为你痛苦,来证明我们的感情。杨浔,你简直是条狗。”
“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汪汪汪。”狗叫完,他拥抱了她很久。
第二天上班,冷医生可算缓过劲来,捉紧最后的机会,找杨浔兴师问罪,“为什么会是你?我知道我得罪了很多人,我想过很多人,包括张怀凝,但完全没料到最后是你。你着什么急?我已经交了辞呈,你连这都等不及吗?我真的想不通,晚上都睡不好,一定要来找你问个清楚。”
杨浔笑了,“你会说这种话,就是我的原因。如果让你辞职离开,你依旧会觉得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是你不想做,才走的。抱着这么天真的心态,你以后一定会摔个大坑。社会非常残酷,你的病确实不影响,可是很容易变成他人攻击你的理由。你的父母不会护着你一辈子。记住这个小教训,以防日后吃大亏。小心谨慎永远是上策。”
“你胡说八道,说的好像你整了我,我还要感谢你。”
“那倒不至于,我当然有我的私心。我对院长很有意见。”冷医生惊愕,他轻描淡写就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院长把你叫回来,让你和张怀凝争锋相对,是为了带动整个科室的竞争氛围。她不够尊重一线的医生,我对付你。她肯定不满,那我就得到一个和她面谈的机会。”
“难以理解,但还是祝你好运吧。不够好运的话,你就让张怀凝养你。”冷医生瞪大眼睛,愈发觉得他冷冽到陌生。
不出所料,院长很快叫杨浔问话,这次是严肃 ,甚至直接跳过主任,以免科室内部包庇,轻轻放过。话也说得很重,道:“近来传言,你因为感情问题排挤其他同事。有没有这回事?”
杨浔道:“没有,我不是偏袒张怀凝,我是纯粹对您有意见,院长。”
“好, 有合理意见那就及时沟通吧。”
“我就直说了,文若渊生病,院长你是有一定责任的。医院在救助病人却在吃掉医生。由院长您默许,一直在挑起医生间的过度竞争,现在这竞争是良性的,大家都是好人,但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文若渊不适合我们这种医院。竞争是有必要的。你感情用事了。”
“过度的竞争没意义,医生已经够累了,也是人。有一些东西是错的,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假装不存在。又有新人被招进来,筛掉走,走了来,哪怕有些事不能改变,也请院长管理我们的时候还请多点仁慈心。我说完了。”
“都说冷医生不合群,现在看来还是外科有高手啊,杨浔。”
杨浔笑道:“最后一句话,您现在不能开除我,因为我要去援疆,至少两年。北京已经派出了专家队伍, 您处处和那边对标,可除了冷医生外最近都没什么年轻医生愿意过去。动员不太好做。我很愿意去,带个头,也是为您和医院争光。”
“有的时候援疆援藏不只两年,特殊情况下有的人五六年才能回来,工作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我有准备。”
院长打发走杨浔后,很快把张怀凝叫了,直说了杨浔援疆的事,问道:“你知道吗?”
张怀凝道:“他有他的主张,我没有反对的余地。”
昨晚他提前同她知会过,她思量良久,道:“去做你要做的事吧,人生不是只有爱情,我们的工作有更重要的责任。我支持你。”
杨浔道:“我至少两年不能回来了。”
“我们的感情不是那么轻薄脆弱的东西。”
“要是我死了呢?”气胸病人去新疆,确有复发的可能。他不会每次的运气都那么好。
“最好别死,因为我很难再爱上别人。”
院长道:“分院的事,你怎么看?”
张怀凝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想做好手边的事。”
“其实一开始,这分主任的位子我就属于你,但是呢有几个问题。一来,你太年轻,不能服众。你舅舅又太出名,公示时别人怀疑我别用心。最关键,我不了解你。你是临床能力不错,可能力越好的人,我怕她搞精英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心高气傲就容易半途而废。所以要好好磨一磨你。一试两试三试,才能看出你性格的底色。”
至于小冷,她本来就该回来了,她父母也着急。她肯定是过不惯集体生活的,援疆的时候也出过些小问题,那边的群众不计较罢了。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太高,不利于开展工作。但杨浔这么做,我是很不满意的。”
这就是我对你的整体考核了,张医生。业务能力有八十五。不搞个人英雄主义的理念不错,给你加五分,和同事谈恋爱,还是外科的同事,很不像样,倒扣二十分,不过王医生给你说了话,让我知道你平时的同事关系维持很好,再给你加十分。总体八十分,勉勉强强还算不错,有继续努力的空间。去吧,去分院好好干。”
尘埃落定。但张怀凝没多少欣喜。要是放在一个月前,她会铭感五内,放在上一周,她则会带着不屑冷笑。而今天,她只是一路走来,未兑现的声声道别,有淡淡的怅惘。她只点了点头,“请问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你还和我谈条件?”
张怀凝道:“是我的能力有局限,担心不能良好贯彻领导的意图。”
宫院长扬了扬眉毛,看不惯她装模做样的以退为进,同意给她在分院一部分的自由,又道:“《道德经》里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吾有三德,一曰慈,二曰俭,三是什么来着?”
“敢为天下先。”
“是这样吗?你记错了吗?”宫院长是明知故问。
张怀凝道:“没记错,我是这么想的。”
冷医生离开时没和张怀凝道别,某种意义上倒也不需要。舅舅的医院找到了合适的副院长,就是她。
张怀凝事后复盘,舅舅是早有计划,甚至在给檀宜之介绍冷医生时,就预备了这一手。如果张怀凝同意去私立,檀宜之的关联就要提早撇开。看到前夫和女同事有纠葛,她心下自然介怀。无论冷医生与檀宜之的关系如何发展,他都有两手准备。说到底,他和宫院长一样,拿她当她的备选项。
医疗机构正式营业那天,庆祝活动办得很热闹。张怀凝偷偷溜去见了舅舅。他看着身体无恙,谈笑自若。难说是真是假,他自有坚持下来的理由。
张怀凝道:“我赢了。”
“什么?”
“我说我赢了,你之前问我,坚持当一个好人,坚持相信人性好的一面有什么用?我没办法说清楚,但现在我可以说了。舅舅你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
“是吗?”
“舅舅也是说一套做一套,好像是朋克乐队主唱,嘴上说叛逆,背地里健康饮食,坚持锻炼,从不纹身,还准备复习考研。婚姻关系有很大的权利,一方病重,另一方可以决定是否要抢救。你那么自信,却和处处不服你的舅妈结婚。到头来,你还是相信好人。”
“是嘛。”他偏头瞄向一旁的妻子,新买的珍珠项链在灯光显亮。珠光竟压不过他眼神的片刻转柔。
“还有一件事你也错了。把苦难当作残酷的赦免,把阴暗视为人间的常态,不是出路,是逃避。人的荣耀,源于坚持。说得更难听点,生命就是要挣扎。一个人掉进河里,拼命向上浮,想喘口气,狼狈,慌乱,可是坚持着浮到岸上,就有活路。”
“年轻真好啊,还能说豪言壮语。你做的一切,是好是坏,谁在意?谁追随?谁来评判 ?”
“我做的一切,我在意就够了,有理想的人跟随,命运自会做评判。”
舅舅笑了,显然不是出于赞同,拐杖轻轻在她脚边划过,道:“你最好一直这么想。人必须活在某种幻觉里。如果是高尚的幻觉,就称之为理想。你舅妈的幻想是爱能拯救不值得的人,你的幻觉则是人性本善。”
“那舅舅你吗?”
“我的报应不会来得太快。”他举杯走入人群中,朗声谈笑,意气风发,好像他先前住院一事仅是她恍惚间一梦。
人走了,他轻慢的尾声还散在空气里,更散不尽的是他衣发间的香气。
张怀凝还站在原地,穿过人群的空隙向高处望。冷医生就在那里,站在宁院长身边。她显然不适应如此场合,像是在商场走丢的小孩。她明显看见了张怀凝,眼神微微一顿,又迅速错开,装在不经意随手把玩着手边的系带。
然而那并不是窗帘的系带,而是宁院长图时髦,穿的外套的腰带。她随手一拉,就给他从后面脱下半边肩膀。宁院长一脸诧异地回头。
阮风琴的状况急转直下,更有理由把女儿托付给张怀凝。杨浔也没拒绝,三个人没名没份过日子。好处是去外面吃饭,都以为是一家三口,让小孩撒娇,能拿到免费的甜点。出了商场的小路里,有人在兜售刚出生的品种猫,价格异常便宜。
孩子想买,张怀凝劝道:“这是星期猫,很可能活不过来,你会伤心的。”
她才不信邪,最后以帮张怀凝扫地两个月为代价,才如愿。回去的路上,她把外套脱下来,裹着小猫搂进怀里。第二天早上,她就对张怀凝宣布,道:“小猫刚才舔我的手了,我要喜欢它一百年。”她确实照顾得很用心,帮着铲猫砂,喂罐头,还学会用纸巾沾温水擦拭猫肛门。每天睡前,她还会把猫放在枕头边,说十分钟悄悄话。
这还是争取来的幸福,张怀凝原本担心病菌,不同意。可她坚持道:“小猫怕冷。要和我睡一起。你们大人不也怕冷,晚上睡一个被窝?我看见了。”她拿手指着杨浔,后者正吃面,头一低,就差埋进碗里。
她还给小猫取了名字,但不确定它喜不喜欢,就准备等它大一点再用。
然后,那只猫就病死了。她起先不信,因为尸体还有温度,她就照旧用外套裹着,央求张怀凝把它带去医院。宠物医院的医生看一眼就摇头,说,“那不是它的体温,是你的体温。”她出了宠物医院的门,才想起嚎啕大哭。
张怀凝只在一旁默默看着,早有预料。不只是猫,她早晚要上这一课。果然她哽咽着道:“妈妈也会这样的,是不是?”
“是的。”
“你要领养我吗?”
张怀凝笑着摸摸她的头,“比这还好,我要卖掉你。”
张怀凝准备她卖给姨妈带去美国,阮风琴当时已经住院,又是哭哭啼啼不愿意,异国的人生太难料。她依旧认为留给张怀凝是最完美的归宿。
张怀凝等她冷静,道:“人生没有完美的。你前夫偷税不会重判,他一定会想办法再要回她。真的抢回去,他也不会好好照顾,无非是个泄愤的玩具。这是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阮风琴自然清楚前夫恨她入骨,近来一直收到匿名消息,定期发来紫丝带妈妈失去孩子,哭得惨绝人寰的视频,还配上一个笑脸表情。无非是想刺激她早死。她哭着道:“可是她走得那么急,我连最后一眼都见不到她了。”
“要接受现实。你想要她过好日子,这是关键,不能退让,剩下的就要妥协。我的人生也是不停妥协。谁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阮风琴含泪答应,最后把女儿交到身边,叮嘱了几句要听话。
她女儿已经懂得死的含义了,折了一只纸蝴蝶,轻轻放在床边,“妈妈脑袋里的蝴蝶也飞走吧。以后我看到蝴蝶都会想起你的。”
和姨妈谈判时,杨浔也陪同作保, 姨妈起先不同意,直接道:“为什么我要接受她?你们似乎是把累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