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岸草木深,天上已不剩一颗星子。
沿岸盛开着零星几树野梨花,惨白?的?,饱满欲坠,稚陵怔了两?刻,夜风吹拂,梨花落得一片白?茫茫,在暗淡的长夜里,白?得像雪。
稚陵浑身颤抖起来,下意识摸了摸额头,眉心已光洁一片,那颗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僵硬着,脱离了钟宴的怀抱,向江边走?去,步伐缓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旧年的落叶枯草,草叶吱吱地响着,钟宴在她身后唤她:“阿陵,你到哪去——”
她猛地立住,黑眸映着江上火光,一闪一闪的?,他?追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她却又茫然了,有些失神地说:“我不知道到哪去。……对了,我要去救他?。”
他?像不能理解一样,说:“你去救他?做什么?他?是自愿的?,我一直瞒着你,没有告诉你——正月里,薛丞相他?为?什么辞不了官,我为?什么也辞不了官,都是为?了此事。太子年少,经验不足,若即大位,尚难亲政,需人辅佐。阿陵,万事俱备,你不必担心他?身后之事,……”
她回?过头来,脸色却苍白?,咬着嘴唇,问:“没有什么关于我的?交代么?”
钟宴沉默了一下,走?近她,说:“留下薛丞相辅政,他?有几分私心,希望你多留在上京,偶尔……去探望太子罢。”
她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试图说服她,即墨浔的?生死不必她再烦恼忧愁,更不必为?此愧疚难当?。
她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我要去救他?。”
他?叫道:“阿陵——人各有命!……他?用?不着你去救的?!他?、他?……为?什么非要去救一个……”
她却打断他?:“我要去救他?,我喜欢他?。……”她有些难过地捂了捂眼睛,“人是没法骗过自己的?。”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桎梏,向那片火光跑过去,步子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沿着江岸,一路飞奔,天太黑了,跌跌撞撞的?,被地上的?藤蔓枯草绊倒了两?次,她爬起来,依稀还?想起刚刚那个梦境,想起一些称得上美好的?回?忆与往事。
想起梦里那个不算完美的?结局——以及他?最后那句,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的?无比沉重的?诀别。
他?这?个人,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她抹了一把眼泪,手掌心蹭破了皮,衣裳被周围茂密的?枝杈刮出口?子,发髻也散落了,前路朦胧黯淡,只有江中的?火光,落在视野里,成了唯一的?光亮。
春夜里,幸好江流不算湍急,她终于看到那叶小船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火光里,依稀还?能看到人影,船只却行?将烧毁,沉入江中。
她望着江心小船,泪如雨下,钟宴追上来,说:“这?样大的?火,你怎样救他?……?”
稚陵呼吸急促,远远望着那只船,双手紧扣交织,低声道:“苍天在上——若他?真心悔恨,没有骗我,就请上天垂怜,赐下雷雨。”
乌沉沉的?天幕中安静了片刻,她怔怔环顾着四周,两?岸山脊起伏跌宕,壁立千仞,高耸入云,一时风过,桐声簌簌。
钟宴道:“今日春光明媚,怎会下雨。”
谁知话音刚落,上天仿佛当?真听到她的?祷告,远处春山上,蓦地响过一声春雷,滚滚炸在了天边。
紧接着,一两?滴雨点啪嗒打在了脸上,带来一丝乍暖还?寒的?凉意。
两?个人都愣了一愣,只听得哗的?一声,铺天盖地的?大雨像从?天穹裂开的?一道口?子,倾泻而下,打在群山绿野之间,万千雨声激荡。
瓢泼春雨中,江面?泛起无数涟漪,连带着江中大火,逐渐熄灭,零星的?火苗窜了窜,化成橙黄色明灭的?火星子,冒出了阵阵灰茫茫的?烟霭。
稚陵抬起头,密密匝匝雨点砸下来,她惊诧着道:“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说着,解了身上的?狐裘,一个纵身,跳进江中。
扑通一声,溅出巨大的?水花。
江水东流不绝,雨声浩大,打在江面?上,仿佛无穷的?雪。
她水性一向好,但在江里救人还?是头一次。不知什么缘故,叫她迸发出了胜过平日十倍的?力量,游到江心,风浪湍急,她攀住了船头,这?小船已被烧毁,进了很多水,不超过一刻钟恐怕就要沉没了。
舱中,零星的?火星子一闪一闪的?,她仔细摸寻到了他?——碰到灼烫的?体温,继续胡乱摸到他?的?身子,他?的?手臂,他?湿漉漉的?脸庞。俊美脸庞上似乎有硌手的?伤痂。
即墨浔仿佛还?在昏睡中,是醉了,还?是昏过去了,还?是……还?是死了?她胸口?一窒,急切去探他?的?呼吸,微弱的?气息扑在了被江水浸得冰凉的?手指上,心脏还?在跳动着,她心中泛起了难言的?欢喜,连忙使劲晃他?,失声叫他?:“即墨浔!即墨浔!醒醒——快醒醒!你,你给我快点醒过来……”
大雨倾盆,打在破损的?船篷上,密密匝匝巨响连片,四周水汽蔓延,他?们全都浑身湿透,泪水雨水烈酒和?血水交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伏在他?的?身上,黑暗中,颤抖着摸到了他?的?五官,靠近他?的?嘴唇,呼吸急促起伏,断断续续地说:“别做你的?梦了——那个梦一点儿也不好,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快点醒,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了……你快点醒……”
她忍着泪意,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脸,微弱天光中,模模糊糊看得清他?的?沉静眉眼,她一面?使劲想要晃醒他?,一面?四下搜索,看到了碎裂的?酒盏,颤抖着捡起一枚锋利的?碎片,划破他?的?手臂。
尖锐的?刺痛像脑海里划过的?流星。
她听到他?昏睡中闷哼了一声,有了苏醒的?迹象,心中一喜,连忙紧着唤了好几声,抬手掐着他?的?脸,她不肯放弃,可水进了船中,愈来愈多,船要沉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似乎望见,朦胧雨夜里,即墨浔终于缓缓睁开了漆黑的?长眼睛,望着她时,有些愣神,嘴唇动了一动,发出不成话的?音节。
低哑,微弱,像这?船上未熄灭的?火星子。
她听得出他?唤的?是她的?名字,忍了半晌的?泪意却终于再忍不住,如这?大雨一样泻了下来。
她扬手,啪的?一下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清醒点——死有什么用?,死……死能有个什么用?啊!你欠了我的?都没还?,以为?一死了之就能一笔勾销吗!你清醒点——”她说着说着,牙关打颤,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
“我还?一天皇后都没当?过,你要是死了,我再也当?不了啦——你说话不算数!!!”
直到这?时,她似乎看到他?晦暗的?黑眼睛里闪出些枯木逢春的?春意,他?微弱道:“当?……太后……不好么?可以……住,你喜欢的?慈宁宫了。”他?一开口?,唇角流下了深色的?液体,沿着苍白?脸庞流到了下颔,脖颈,蜿蜒没入了玄袍的?衣领中。
她简直被气笑了:“好你个大头鬼啊!”
她道:“梦是假的?,我是真的?,你聪明一世,选哪个还?用?我教你么!!!”
顿了顿,指尖抵在他?的?唇边,一点一点轻轻揩去了猩红的?血迹,深蓝的?雨夜,雨声急促,稚陵顾不得了,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带他?一并跃入江水中。
江水前赴后继地涌过来。
力气殆尽之际,她听到钟宴的?声音:“阿陵,抓住我——”
生死一线,即墨浔突然像被一记闪电劈中了一样,脑海里清醒过来,反客为?主,迸出了所有残存的?气力,抱着她游上了岸。
天昏地暗。
——
天边雷声滚滚,眼看又有一场春雨将至,虽是白?天,天色也晦暗非常。
山中桐叶水洗过般青翠欲滴,桐花盛放,山间萦着雾一样的?淡紫。
玄衣男子缓缓地睁开眼,昏昏沉沉支起身子,坐在竹床的?床沿上。雨水幽幽的?凉意顺着半掩的?竹窗渗进了晦暗的?屋中。
他?在屋中坐了半晌,没有人来找他?。
难道……那一夜是他?做梦?
可刚想下床走?动,才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力气,只得躺了回?去。
竹床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望着几步开外的?竹窗,依稀见得草木葱茏,绿意盎然。
他?咳嗽起来,咳出一手心的?稠艳鲜血,伸出手去,想摸索手帕,却摸到了床头小案上有一面?铜镜,他?照见了自己的?容貌,右脸上多了两?道结痂的?伤痕,他?抬手轻轻抚过这?伤口?,一时间,上巳节夜的?记忆,像破除封印一样,纷至沓来。
正这?时,外头响起脚步声,他?问:“谁?”
门外人声喜道:“你醒了!?”
他?听出是稚陵,慌乱之下,却将门抵住:“别——别进,咳咳,咳咳咳……”
话未毕却剧烈咳嗽起来,他?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上那两?道伤口?,如在最完美无瑕的?雕像上划出难看的?口?子。这?样憔悴,不好看的?一张脸,她看到了的?话,一定要嫌弃吧……
他?不能容忍他?这?个模样被她看到,拼命忍下了去见她的?冲动。
“哥哥,你咳得很厉害呀,先喝了药吧。我不进去就是了。”她声音温柔,含着一些担心,旋即有窸窸窣窣声,竹窗半开,递进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他?望见了伸进来的?纤纤素手,不由想去握住,伸到一半,陡然回?了神,忙地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