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稚陵坐在栖凤阁里梳妆镜前,雨声不绝,间有钗环伶仃碰撞的响声。她呆愣愣地坐着,任即墨浔站她身侧,修长手指轻柔缓慢替她卸了凤冠,拆下?珠钗、步摇、掩鬓……,松开了发髻,于是长发泼开,像一匹乌亮的绸缎。
她浑身紧绷,死死盯着菱花镜里的自己,从?这个角度,镜中只能看到他腰间的躞蹀玉带,细腻的刺绣蜿蜒没入了暗色里。已是入夜,室中点了灯烛,静谧得与外面狂风骤雨格格不入。烛光幽寂,他拿着篦子,替她梳了梳头发,力度轻缓舒服,不知不觉中,叫她紧绷的肩背逐渐又松开。
只是,蓦地一个惊雷炸开,那把银篦子咣当落地。
雷雨大作,稚陵也被惊得回神,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见他先一步蹲下?,拾起了银篦,缓缓抬眼,晦暗朦胧的光线里,似乎见他眼中忽闪忽闪的,像一顷清波动摇着。
他放下?了篦子,神情闪动着些许捉摸不清的欢喜,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眼角,力度却要重得多了,仿佛在确认什么?,比如,她是活着的,她是真?的。又仿佛是要替她拭去眼角的湿润。
即墨浔的指腹生?着一层薄茧,温热的,摩挲过她的唇角脸颊时,留下?久久不去的灼热痕迹。他替她一一拭去脸上妆容,抹去唇上鲜艳口?脂,这般朦胧的光色里,他修长如玉的指尖上,染上了鲜艳的红色,宛若一道血痕。
离这么?近,稚陵清楚看到,他高高竖起的衣领微露出一角,颈项上蜿蜒着细细的伤痂。漆黑的,仿佛一张网,随时可能会勒紧收束。她诧异之际,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什么?画面来。
是……
无垠的水,长长的桥,和幽暗的光线中诡丽的……她记不得了,头有点晕。
即墨浔大抵意识到她在盯着他颈边看,微敛眉眼,抬手理?好了衣领,旋即直起身,对门?外吩咐:“来人。”
一列粉衣宫娥鱼贯而入,行了个礼,恭敬引她前去沐浴更衣。
栖凤阁后间净室里,有白玉修葺的一方宽阔水池,别说沐浴了,便是凫水也完全足够。池边十二盏黄金凤头汩汩吐出热水,温度适宜,潮湿中浮着淡淡香气,稚陵从?未来过这里,四处打量一阵,处处花纹繁复,雕画精巧,其中一位宫娥多嘴了一句,说:“姑娘好福气,姑娘是本朝第一位住进这儿的。”她自觉措辞还委婉了些,言下?之意则是,姑娘是第一位在这里侍寝的。
稚陵知道栖凤阁能在明?光殿以东,自然不是什么?寻常地,可听到这个“第一位”,还是微微诧异:“第一个?我之前,没有人住过么??”
多嘴宫娥答道:“不曾。”
稚陵问:“那,先皇后也不曾么??”
宫娥摇摇头。
她追问:“为什么?呢?”
宫娥一哑,只低声说:“娘娘之前,还不曾被立为皇后,所以没有资格。”
稚陵突然觉得有些烦躁:“那我为什么?有资格?”
宫娥嗫嚅着,只支支吾吾说:“陛下?喜欢您,定是打算立您为皇后,所以,所以……”
稚陵望着她,睁大了眼睛,也不说话?,只是太吃惊,以至于好半晌的沉默。宫娥大着胆子说:“姑娘,您不想当皇后么?……”
稚陵冷冷道:“我为什么?想当……?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又不喜欢他。……不是人人都稀罕这位置。”
宫娥们?一瞬哑然,纷纷缄默。
稚陵没有继续在这池子里泡着的心思了,只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角。
只那位最胆大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劝了她一句:“姑娘……这话?,奴婢们?听了也就听了,姑娘一会儿侍寝时,可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陛下?若是知道……”
比起这个,稚陵捕捉到另一个词,脸色一白:“……什么?,什么?侍寝?”
她入宫这么?一路,心里分明?已经?做好了预设,可这般直白被人点明?了,她还是无法接受,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出了净室。另有宫娥侍奉她穿衣,琳琅满目的华衣彩裙,她这时候哪还有像平日般有心思挑选好看衣服,随便穿了一条绯色的裙子,裙角绣着数只金蝴蝶,翩翩欲飞。
稚陵怀着忐忑烦躁的心情,踏进前堂,却看到面前一桌丰盛晚膳。冒着热气与香气,叫她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第二眼才看到软榻上曲膝而坐的玄衣帝王,和他对坐下?棋的太子殿下?。
他们?两人闻声一并看过来,同样俊美养眼的两张脸,两道目光,都有几分高兴。即墨浔率先笑道:“吃饭吧。”
太子殿下?也轻声唤了一声:“薛姑娘。”
晚膳上的菜,稚陵只粗略一扫,没有一样是她不喜欢的,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清汤白玉饺,……甚至她爱吃的那道蟹粉狮子头,没有依照传统做法里放葱汁,——这一点,外人不会知道。
她不知他们?怎么?打听到她的喜好的。
她安静地吃饭,外面仍在下?雨,倒让她莫名生?出一丝安心,觉得之后就算要面对什么?……填饱肚子也很必要。
若没有他们?父子俩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生?怕她吃不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