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章：那便不管规矩了
但见窗户那桑皮棉纸上，一个女子坐在绣架后，发髻丰浓，侧脸小巧，颈项纤细，形状犹如一幅精致剪影。 他一面走，一面见那屋里剪影一动不动，暗忖原婉然镇日刺绣，八成累了，正静坐养神。 油画乃他亲手所绘，便轻易由原婉然抬手高度猜中她往画上哪块地儿比划。 赵玦顿住脚。 他伫立原地，片刻未移，跟在他身后的赵忠问道：主子可是身子不快？ 赵忠觑向小绣间窗上身影，道：韩赵娘子心眼实，干活认真，下工了，仍在鐕研刺绣。 他举步迈入小绣间，走到原婉然身旁时，原婉然却浑不似往日有礼，见人到来便离座招呼。 赵玦冷眼旁观。 此时此刻，昙花开了。 不论这绣娘当下思想何事，必然与她丈夫相干。从前她教她那画师丈夫当街高抱，便是相似欢颜。 原婉然无端背脊发凉，蓦然回神，惊觉赵玦正在附近。 小绣间用炭有定数，此时火盆内木炭已燃尽，热气逸去，莫怪她身上觉得冷。 原婉然忙说不打紧。 不过屋里暖意原本所剩无几，赵玦开门入室，冷风随之灌入，寒气大盛，原婉然不由略缩肩头，将手探入袖里。 赵玦眼角瞥见原婉然这小动作，忍不住鄙薄。 眼下屋里不过冷了些，这村姑便缩手缩脚，一团小家子气。 他回复心平气和，检视原婉然这几日试绣成果，西域美人眼眸及眼周部分已然绣成，鼻子也绣好底色。 原婉然和赵玦打过几次交道，察觉这人记性好，观察细腻，见他对一幅绣画的运针丝理都能记心，便不至于大惊小怪。 赵玦有些意外原婉然应变明快，但也满意点头。 绣地上那西域美人左侧脸受光，右侧脸较暗，眼尾卧蚕之下微凹陷处生出阴影。原婉然对那块阴影非但不采常法刺绣，按新法顺着肌理走针，而且刺绣阴影最表层的皮头(刺绣单位，指一层刺绣层次)，其丝理甚至不讲并排并列，居然交叉下针。 原婉然道：如您所说，线有丝光，阴面因此不够显明。按常法，可捻线处置，减轻丝光，让绣成的阴影变得厚重，但用在泰西绣画，效果仍不足。既然靠现有针法行不通，那便反着来，尝试不曾有过的针法。 嗯，既然规矩不合用，那便不管规矩了。 他料想原婉然一介村姑，见识少，性情拘谨，这等人最易因循守旧，陷进死胡同便难以跳脱。他择定她绣制绣画的同时，盘算过倘若进展停滞不前，绝不多等，立时走马换将。哪承望这人说得出既然规矩不合用，那便不管规矩了这话。 果真赵玦是这个盘算，出钱的是大爷，她只能照办，枯脑焦心重新想辙了 这儿亦是阴影深重处，韩赵娘子是否也打算纵横施针？ 那请韩赵娘子以鼻子眼演示一遍针法。 彼时小绣间屋外北风微动，远处有人声，屋里则仅有针线穿过绣地的声音，蹦，嗤蹦，嗤，反覆不绝。 原婉然答道：疏密没有一定，各依物像斟酌。 原婉然扬起脸，重覆询问，赵买办是否希望沿用刺绣旧法？ 上司兼主顾发话，原婉然只有答应的分。 原婉然照实道：这泰西仿绣画要求的针法格外细腻，您又指定要精品，工期很赶。渺小下属偌大娇气，不耐劳作。 原婉然暗喜，她肚内正是这个主意。 其他绣娘可能如你这般，掌握泰西画理？ 好，你放手去做，想调谁我便让绣坊调来。若是人手或物料还不足，不必等到我来再请示，你直接向绣坊开口，我会知会他们一切照办。 她面上流露赞叹感激之情，赵玦心绪不觉好了起来，便多说一句。 原婉然想了想，因问道：大夏的画师吗？ 赵买办欣赏东西并用的画法？ 原婉然垂首望向绣地，如此，那行月斋岂不是前路艰辛？ 他离开绣间，走向院子角门，不经意想到适才原婉然探指入袖御寒，并且由于受冻，手心泛白，指腹留下针痕。 跟在他后头的赵忠不假思索答应。 赵忠脚步稍滞。 这时绣间那儿传来原婉然轻柔唤声。 赵玦止步回首，隔着院心的金银花架枝叶缝隙，他其实看不清绣间前头光景，但不猜便知是赵野来接妻子。 相公，日后你晚些来接我，别干等了。 啊？ 赵玦那边厢听不到夫妇俩亲爱呢喃，也无意聆听，早早掉头离去。 他木着脸唤道：赵忠。 炭盆前不必放水。 人若不知照应自己，那是蠢材，活该受罪。 记性好的小天使可能会奇怪，这章开头似曾相识，和上章内容部分重覆。这是因为后来我觉得上章没将赵玦对婉婉的想法描写充足，因此又补写了一段，夹在旧文里头，下周再删掉。再者，po载入网页常碰上问题，因此暂时将这段新文字放在这一章，小天使们就不必多跑一趟，点回上章重看。 这段情节中，刺绣技巧方面，我参考清末民初的刺绣名家沈寿女士的《雪宦绣谱》和相关资料。文中仿西洋绘画、在刺绣加入光影要素、按照肌理施针，以及参差用针，都是沈寿女士的创举。我借用前人智慧，给活在几百年前的婉婉开了金手指，但对于刺绣所知毕竟非常粗浅，若有错误疏漏处，就请当成那年代刺绣技艺有所局限，尚未发展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