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怀素舒了口气,眼睛闭上又睁开,说道:“我体内的……阳丹……” “有一个停留在我体内,无法被消化、排出的烈性丹药……我想就是那个东西被催动的缘故……”虽然他看起来神色平和,但额角划过的几颗汗珠与断断续续的话语表明了他现在正处于丹热发作之中。 说完,他看向岁空歌:“邪医岁空歌,你不是寻常的大夫,对吧?” “我已经不怎么抱希望了,只要让丹热别再复发就行。”公怀素道。 用银针泄热气的法子暂不可行,岁空歌又想了另一种:“在盘乌海的一处山谷,谷间有一深潭冷冽至极,冰寒刺骨,用那潭水先压住阳丹,我会再次施术。” 二人准备先将此去一行告知公丹漆,就要出门之时,岁空歌仿佛感知到危险的动物一样,鼻子一嗅,闻出了什么不对劲。公怀素也察觉到了,缄口不言。外面的人没有冲进来,阵法也没有如上次一样被触发,看来此次来人是有备而来。 岁空歌没怎么耳闻过这个名字,他已不过问世事两年,但也不算足不出户,想来这人应该不是什么江湖上多出名的人物。他微微偏过头去看公怀素,心想原来他叫公叹玉,就是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名。岁空歌退隐本就是为了躲避仇家,远离人世纠葛,没想到为了这公叹玉,反而有一日招惹了不相干的人上门找茬。现在两人同在一处,尚不知道来敌几人,是强是弱,但岁空歌此刻心里琢磨的却不是外面发生的事。他从侧面瞥见公叹玉的面容,心里的第一想法是他看起来并没有玉那么温润内秀,倒是像刀刃般艳光逼人。 “虽然不知道对方有何目的,但他们追杀我已不是第一次,也知道我名字,其中敌意怕是难以轻易化解。”公叹玉道。岁空歌想起公丹漆与他初遇时女扮男装被人追杀,这定是同一帮人所作了。总之,他不愿被牵扯入其中。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竹林间隙里约莫有七八人,都是与上次追杀公丹漆一样的蒙面黑衣人。微风穿过,吹得叶子簌簌作响。站着的男子似是带头的,叫道:“等去了地下再去好好问阎罗王吧!”说完,便扑了上来。其他人也从竹林间蜂拥而出,间有使用暗器者隐藏着伺机而动。 公叹玉说道:“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剩下几人仍不应答,一道暗器飞来,直冲公叹玉侧面方向。岁空歌将那飞行暗器看得清清楚楚,下意识便弹指飞出一个石子,将那暗器打歪。其他人这时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个人,怒目而视。 那蒙面人眼露愤恨,正欲自尽,却听见一个脚步声从附近传来,立刻缓了过来,不再看向公叹玉。其他人也都纷纷向脚步声的主人看去。倏见一人脚步缓慢、沉重地走出竹林,此人也蒙着面,却与其他人不同,一张铜面具蒙着下半张脸,用布包着头,只能看出是个男的。公叹玉直视那人道:“看来他才是你们的领头咯?” 男子一个猛虎扑食未中,攻势仍飞快不停毫不吝惜体力,两手都弓起弯曲成了畸形,宛如脱离身体而有自我意志一般追着公叹玉,时而往脸上时而往胸口招去。但公叹玉始终游刃有余,总比男子要快上一筹。正如他所说,这男子一人是无法胜过他的。其他几人欲与其配合,但那人招式古怪,毫无配合之意,竟无法插手。那人几次抓到那玉柄短剑上,手被格开时震出血珠,最多只险险擦过公叹玉的肩头,划出道微小的痕迹,但他并无气馁,未被面具挡住的双唇也没有一丝变化。 在公叹玉又一次挡开那人后,他忽然退后一步,令公叹玉下一剑落了空。随后,他的右手不知怎的竟从腕部齐齐断开,与小臂分离,直直如弓弩般向公叹玉胸前射去。公叹玉迅速躲开,这铁一般的右手三指刺入他的肩头,已是离目标偏得远了。他甩开这形态可怖的手,那三指只留下了浅浅的血坑,又一剑向男子刺去。身一脸,幸好他紧闭着嘴,才没溅到嘴里。 岁空歌见事发突然,忙跳出查看。公叹玉一身尘都不染的白衣被浸透成了红色,血顺着衣角滴答,还有不知人体哪个部位的薄膜状的东西往下滑去。他脚边一地的血,除了头、胳膊和腿外,还散落着其他零散的难以辨认的脏器肉块。岁空歌倒是能一眼认出哪个是胃哪个是肝,但眼下他显然发现了更重要的事。 一人说道:“你……分明就是你干的!手段竟如此残忍!”这么说着,众人的斗志均一时消退,更有人流露出遁逃之意。但现在众人两股战战,再想逃却已是晚了。原先被劫持为人质的那人又被公叹玉袖子卷回,重蹈覆辙。“说,那人到底是谁?”公叹玉道。那人吞吞吐吐,犹豫说道:“主人……主人是……”他正要说,一道暗器飞来,瞬时切中他的喉咙。公叹玉放下手中的尸体,说道:“我忘了,那边还有一人。” 岁空歌说道:“我不小心,让一人逃走了。”公叹玉道:“让一个人逃走了,那就有酿成大祸的可能。”岁空歌道:“别吓我,这些人是来追杀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打扰这所在清净。”话虽这么说,恐怕这地方是不能再待了。他下定决心,待和公叹玉去往盘乌海之后就和他分道扬镳,然后再换个地。 “这是什么邪术?我都没见过。”公叹玉说道。如此精致的以血肉而成的傀儡,非木非金,岁空歌也闻所未闻,他说道:“对方这是试探你来了。”公叹玉道:“这傀儡很吓人,但那主人不敢露面,总是怕我的。”岁空歌道:“你惹上什么怪人了?”公叹玉道:“兴许是叹玉公子行侠仗义时招惹的恶人,也或许是为了我体内阳丹而来的人。现在还不清楚。” 公叹玉柔柔道:“公叹玉只是个想要报仇雪恨的独行侠罢了。” “她不喜欢你很正常,我是她亲哥哥,但她连我都不喜欢,”公叹玉说道,“你又有哪里比得上我?” 离开前,岁空歌欲将这些尸体直接烧掉,尽管这只是作无用功。 火势旺起,金黄色火星点点四处飞扬,带来滚烫的热气。公叹玉也有些受不了了。他呼出一口气,扯一扯因湿透贴在身上的衣衫,其不知被人血、兽血还是树汁染得猩红,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想我又要去洗澡了。” 一路上他尽量无视了公叹玉,好容易回到客栈后,已是入夜,店头门口的灯都已亮起,结果公丹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刚才有一个人在找你。” 他询问公丹漆道:“那人长什么样?他怎么找上你的?” 岁空歌左思右想,公丹漆的外貌描述虽不详细,但他有印象的人中,似乎还真没类似这样的。算了,反正这一天准没好事。“他说了我什么?” 岁空歌思考了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指自己。问道:“我的帽子又有哪里奇怪了?” 岁空歌只能把目光转到之前一直被他当成尸体的公叹玉脸上。 终于岁空歌忍不住开口道:“你觉得呢?” 公丹漆冷笑道:“反正我本是小人,又不是君子。我就是要说。” 公丹漆却说道:“他一直未走啊。” 慕皓月确实并未离开过房间,他一直隐藏在上方的梁木间,听完了整场对话。见房间中人已点出自己的存在,不好再藏身,便不犹豫旋身跳下,翩翩落地。 慕皓月扫视房间里三人,一男一女长得极为相似,应是兄妹,剩下一人,明明天不冷却斜戴着顶布帽,上面还缀有奇怪的装饰, 看见慕皓月本人后,岁空歌松了口气,此人似乎不带敌意。但心里又疑惑起来,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有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第一次有人如此有礼待他,还称呼他什么邪医前辈,岁空歌感觉怪极了。此人应不是寻仇而来,并且一看就是名门出身,衣带和刀鞘上的纹样装饰均有细致讲究。神秘兮兮的公叹玉兄妹也就罢了,他可不记得自己一介小卒什么时候在江湖上有出名到能吸引名门正派的人物。 慕皓月确实是名门出身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这两年他首次露头角,便在群英会上出尽风头,为水云府挣了不少面子。只是岁空歌最近不怎么过问世事,对这些江湖主流人事更是毫不关心。 慕皓月面上表情没有变化,仍是那么温和。他继续缓缓说道:“我有个表弟幼时重病,曾承蒙前辈救命之恩,现在他业已成年,想要报答这份恩情。在下与岁空歌前辈素昧平生,前辈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也无法,更不好替表弟做主。只是表弟他最近的情况又开始引人忧心……” “他虽然重病痊愈,但之后性情大变,随着年岁增长,性格愈加骄横,冲动易怒,也惹了姑父姑母生气多次。最近更是到处与人殴斗,据他说,他也想改掉,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慕皓月说道:“晚辈不是这个意思。我毫不通医理,哪里清楚这到底成因如何,妄下定断。只是前辈曾经也给表弟治好过,姑父姑母现在心事劳累,只能请我出主意,我想再来听听您的意见是再好不过。可您神出鬼没,一直难觅踪影,大概也是晚辈最近运气好,正好在这直河镇听见人议论,说甚么有两个男子从这里匆匆出去,形貌都令人见之难忘,小地方的人没怎么见过前辈这样气质的人。我听他们闲话,发现其中一个的描述和您很像,便来这里撞运气,没想到真在这遇见了前辈。或许,对前辈来说这恐怕只是曾经的举手之劳,现在大概也对我表弟毫无印象了,但毕竟此事关我家族之福,晚辈只能斗胆还请前辈再帮一次忙。” “说完了么?”岁空歌说道。慕皓月听他语气仍是冷淡,微愣:“晚辈话已尽。” 慕皓月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止住了。他微俯身,说道:“那晚辈就告辞了。” 翌日,三人起了早,准备前去盘乌海。公叹玉将他们的计划告知了公丹漆。谁知下楼之后,却又遇见了那位慕皓月。他面露忧愁之色,拦住岁空歌的去路,看上去衣冠不整,远没有昨天儒雅的样子。 公丹漆说道:“这个人有病吧。”话里却带着点笑意。 “听闻邪医岁空歌前辈武功也不凡,我希望你能去杏花楼好好修理我表弟。”慕皓月道。 “我是你的打手吗?”岁空歌道。公叹玉却接过他的话,劝他道:“先‘修理’而后才可以医治,确实是很适合一个医师做的事啊,合该你去的。” 公叹玉说道:“近云城本就是必经之地,你和他先前去,我在后等你。你从杏花楼出来后就去城西门口。”又补一句:“要出了什么事,比如你被人反过来修理了,我可能会迟到,不过总会去帮你的。”岁空歌听他说得情真意切的,不知为何,也有点想笑了。 他跟着慕皓月走进门内,心中纳罕。一进室内,茶香、酒香和浓浓的香木之味一齐被敏感的嗅觉所捕获,让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环视周围,陈设精美典雅,却见不着几个客人,望向楼上回廊才看到一些影子。岁空歌觉得不对劲,但细嗅一下,却也察觉不出有什么危险之意。一名伙计走来,将一壶刚烧开的汤放在桌上,壶嘴溢出白汽,缕缕升空,一片风恬浪静。 还未等他回答,忽然,那白汽被搅动了,一阵风吹得那袅袅白色闪了下腰。岁空歌和慕皓月的视线立刻一齐向里面看去。脚步声和衣物摩擦的声音匆匆而至,来人很急。噔噔噔,一个少年快步走过来,撞开悬挂在走廊口的珠帘,激起一片清脆的珠玉玲玲之声。他刚一出现,见着岁空歌,便眉毛上扬,厉声骂道:“好啊,还真是你!” 那少年听了他的话,一愣道,立刻叫道:“你才有疾!”又看着他,张口,这次说得平缓多了:“你不认识我?” 少年说道:“当真不记得我?” 少年悻悻地看着他,片刻,在岁空歌还没做出什么举动前,他就举起拳头向他攻了过来。岁空歌自然对他早有防备,双掌迎上。两人开始缠斗起来,所幸楼下本没有客人,几个伙计见有人在这殴斗,都躲进后院和厨房关上门;慕皓月立在梁柱边静静看着他们,袖手旁观;二楼三楼的人听见声音,凑到栏杆边上看戏;这偌大杏花楼无一人插手制止。摆在桌上的小瓷杯。慕皓月见了,对另一边的帐房先生说道:“抱歉,损坏的物品就先记在水云府账上。”帐房先生点点头,对此熟视无睹。 想来想去,他抖出一包普通迷药,在少年离得近时向他吹去,哪知这狂躁症少年却做足了警惕,紧闭住呼吸反而迎着那迷药扑了过来,要紧紧抱住他。岁空歌忙一边身子后倾,一边用另一只手使出一掌,但那少年却转而拔出一把长剑,竟使出一套剑法,岁空歌许久未与人交手,反而不如这暴躁少年谨慎认真,被他一招打得慌不择路。他这时才注意到这少年身上佩戴的剑鞘与慕皓月的分明一样。 在旁边一直不出声的慕皓月听了,应道:“你要让他无法动弹,便点他风池穴、耳门穴或膻中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