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缓缓弯腰,伸手将地上的面包和水捡了起来,放到了邱凌座位的旁边。 “沈非,我也一直想听。毕竟这么久了,也该让我听听你对我这个病患的诊断结果了吧!”邱凌不能抬头,望向我的眼睛里都是眼白,让人觉得如鹰隼降临。 “继续吧!”邱凌也很努力要往后靠,但他已经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就如同他再也不可能昂首挺胸站在我面前一样。 邱凌没吱声。他选择了将脸往下,放到摊在膝盖上的手掌上。他头顶那短短的发楂,成了我看到的他的脸。 “嘿!沈非,你总算吐出一些能够出乎我意料的话。很可惜,你的这番话看似逻辑清晰,实际上都是连篇鬼话。不过……”邱凌抬起头来,笑了,“不过你可能是这几年里唯一一个说我内心深处充满了害怕的人。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彻头彻尾的恶魔,思想中除了屠戮就是屠戮。” 我没理睬他的挑衅,继续说道:“你想证明的东西太多,想告诉世人的也太多。你就像那位即将走入地狱的大天使,努力张开自己的羽翼,用来证明自己一度是光的使者,堕落不过是因为有不得已的缘由。” “你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在竞争中始终落后的失败者。”我的语速在渐渐加快,言语被我削尖,进一步尝试刺入对手的软肋,“你永远忘不了自己曾经是个被母亲遗弃在乡下的孩子,也永远不敢尝试挑战自己的生活,挑战你舅舅的棍棒。你逆来顺受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你世界的一切都不是自己争取的,而是路途中迎面而来的。这其中,也包括文戈。” “实际上那不过是我很多种幻想中的一种罢了。”邱凌开始挺胸,但铁链的声音也快速响起。最终,他发现依旧无能为力,铁链令他无法与我平视。他只能苦笑,道:“好吧!我承认我有过很多种对于自己人生失意的解读,所有解读,目的都是想让自己的挫败感少一点,自信心多一点。” “所以你选择了一种用杀死别人来证明自己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不平凡?”李昊插嘴说道,“你觉得这样做,就能够让自己闪耀发光?” 我叹了口气,语速再次放缓:“邱凌,你不配,你真的不配拿文戈当你作恶的理由,也不配充当我的对手。因为你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而不是将自己毁灭,将自己点燃焚烧,来吸引众人。” 半晌,他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或许有过吧?但……但是……”他缓缓抬起头来:“沈非,你知道超忆症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 “痛苦的记忆,如同烙印般存活在我的世界里,而这些痛苦,自我出生开始,就满满充斥于我的天地,避无可避。”说到这里,邱凌将手掌摊开,整张脸埋了进去。于是,他的声音变得越发小了,但在封闭的车厢里,又能够直接穿透我与李昊的鼓膜。 低着头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他面对着我的,是他那有很多白色发楂的头顶。 他又一次深吸气,但这次能够隐约听见液体在他鼻腔中流动的声音:“第二个晚上,我又一次经历着之前一天所经历的一切,但比前一天更为可怕的是,那回忆带来的巨大痛楚中,又要多添上一笔——之前一晚的心痛,也成为回忆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第二天我所经历的难过,是在第一天的感受上再叠加一层的。然而,我依旧存活着,这揪心刺痛,便不断叠加着,不断叠加着……”终会成为你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过去,也只是一段过去。而我呢?”“我的记忆是烙印。岁月会让你们的过去逐渐模糊,心碎与心醉都幻化为云烟散去。但记忆对于我呢?岁月,是烈焰,是铁锤,是雷霆万钧的猛烈重击,是漫不经心的滴水成渊。超忆症患者的世界里,没有遗忘。他的一切过往,都是他脑海中的永恒。” 他收声了,这囚车的车厢中,只有沉默。我不知道李昊不吱声是在琢磨什么,但是我—— 车厢门被人敲响了。 燃着的香烟 见我俩下车,邵波他们三个也钻出了车厢。邵波和八戒两人嘴上叼着的香烟一闪一闪的亮点,在夜色中很耀眼。 李昊看了一下手表:“等了有差不多半个小时了,特警队的也应该和邓所长他们会合了吧?再过10分钟吧,差不多了,我们直接上去就是。” 邵波正要抢白,站在他们身后的古大力率先吱声了:“特警不是靠气质的,靠的是体能。不过……”古大力顿了顿,一本正经看了邵波一眼,“不过,看体能似乎也不像。” 大伙都闭嘴了,竖起了耳朵,希望捕捉到夜雨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中,有更多来自山上的动静。 我们几个都笑了,并很自觉地挪动身体,拦在李昊与赵珂乘坐的那辆警车之间。邵波掏出烟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四根烟全部叼上,并按动了打火机。 “是上面打来的。”李昊按下了接听键。这一次话筒另外一头没有了大喊声,李昊自顾自地“嗯”了几下,然后收了线。 说完这话,他率先朝我们坐的那辆警车大步迈去。 李昊愣了下。他这一刻站的位置,赵珂只要一扭头,就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邵波苦笑:“那年也是这么个情形,也是临要上山……”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呸呸呸!大伙一会儿都……啊呸!没啥。” 我跟在李昊身后,我俩一人叼根烟,也快步回到我们自己的车上。李昊拉开车门,但故意不看车里面,反倒是望向前方,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唉!和这帮兔孙一起工作,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把烟给戒了啊?”说完这话,他狠狠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然后掐灭,上了车。 “沈非,你身上这股烟味真难闻。”李昊边说边按下车窗,并发动了汽车。 这时,赵珂扭过头来:“韩晓,你今年多大了?” “嗯!我大你几岁,虽然没你到过的地方多,但是也成人妻了,给你个忠告吧。”赵珂微微笑着说道。 “千万别找干刑警的男人,他们都不是正常人。”赵珂认真地说道。 “他啊,以前确实是正常的,几年刑警干下来,就不正常了。”赵珂白了李昊一眼,“我听汪局说,李昊刚从警校毕业那会儿,连烟都不抽,乖宝宝一个。” “乖宝宝。”我小声嘀咕了一句,“邵波如果知道你有这么一个称号,一定会很高兴的。” 说到这里,她缓缓扭过身来,左臂抬起,伸到李昊后颈上,轻轻揉捏起来。她那眼神中,犀利与神气都已不再,替代的只是女人的妩媚。 赵珂说到这里,李昊“扑哧”一声笑了。赵珂捏拳捶他:“笑啥?有什么好笑的。” 我“嗯”了一声。 “啧啧!”我明白了。韩晓吐了下舌头:“赵珂姐,你那晚没被熏吐吧?” 半晌,她幽幽地说道:“汪局说,为了这座城市的安宁,我们真的付出了太多太多。” 车厢中安静下来,这对从警夫妻那浓浓的爱意,在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 赵珂脸色一变:“你试试。”夜雨,来自天际,它们在浮世中飘过,落在每个人身上。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是普通的,也是平凡的。但又不普通,不平凡。因为有他们,我们才得以经历我们的小小情爱,耕耘我们的小小生活。 他们也想要小小的情爱,小小的幸福。尽管,他们的情爱与幸福,可能在下一分、下一秒就会戛然而止。 早几年某地爆发的一次骇人听闻的群体暴乱事件中,有43位人民警察,面对着几百个红了眼的暴徒。那一刻,他们不可能不害怕。但也是那一刻,其中一位警察喊了一句:“国家和人民真正需要我们的时刻到了!” 那天,他们中的7位,也永远地淹没在对方的人潮中。 我们和汪局他们会合的时候,是晚上9:20。老者那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如同神灵,自带光芒。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那言语间竟然还有浓浓的自豪情愫在溢出。我扭头看他,眼中闪着光。是的,那一身警服是他这辈子都放不下的债吧! 而这一刻,那位伏击者,就藏在废弃的收费岗亭内。他的身份据说已基本被确定下来,正是那位有被害妄想症,并且受过军事训练的朴志刚。因为这一刻的他携带着枪支,所以警队的车都停得很靠后。我们上来会合的那一会儿,特警队的6个小伙,正穿戴整齐,准备冲过去一把拿下对手。而李昊和汪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见他从一旁的同事手里接过一件防弹衣和一个头盔,匆匆地穿戴上。 赵珂这一刻正和刑警队的另外几个刑警在不远处说着话。李昊的作为,她也看到了。只见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朝李昊那边迈出了一步,但又停下了。 15分钟后,催泪弹被扔进了收费站的岗亭,缩在岗亭外的李昊与那几位特警将手里的枪牢牢握紧,身体贴在收费站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