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刑警抬起头来,眉头皱得和李昊如出一辙:“查到了,不过这种小案子,记载得不是很详细。”说完这话,他又盯到了屏幕上,“大致说一下吧!苏勤和蒋泽汉在前年,利用职务之便,从苏门市精神病院将一名有暴力犯罪前科的精神病患者带出了医院。但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在离开医院才两个路口的马路上,撞伤了一名骑着电动车的中年妇女。车停下后,路人听到了车上似乎有人呼救。紧接着赶来的交警发现,一名精神病人被苏勤、蒋泽汉塞在了汽车的后备厢里面。他左手手腕的血管被划开了,血全部渗入后备厢下面铺着的厚厚一层纱布里。” “警方与检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苏勤和蒋泽汉狡辩,说他们只是想将该病人带出去进行病例数据采集而已。至于病人手上的伤口,不过是病人自己挣扎,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划开了口子罢了。”那名刑警抬手在电脑上又按了几下,“到最终开庭,犯罪嫌疑人犯罪动机、身份等问题,确实也存在很多说不清楚的地方。不管是认为他俩蓄意谋杀的起诉方也好,还是认为他俩过失伤人的辩方也好,都无法对这两位心理学与精神医学专家的动机给出一个像样的说法。况且,受害者因为送医及时,也没有造成多大的后果。最终,苏勤和蒋泽汉不过被判处了很短的有期徒刑,并于今年陆续被释放。” “这里没有。”那刑警边说边又按了几下电脑,“等等,这里有一点点的记录。该名病患入院前,曾经将他们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从15楼阳台扔了下去。” “苏勤……蒋泽汉……乐瑾瑜……”李昊似乎没有听到古大力念叨的声音。他咬了咬嘴唇,那上面因为干燥而裂开的缝隙,在说道着主人极其不规律也缺少保养生活中的琐碎。古大力这次倒是识相地闭上了嘴,望向李昊。 “也就是说,你压根就不相信今天那辆被烧毁的车里,坐着的是昨天钻进医院带走独眼屠夫的三个凶手?”邵波冲李昊说道。 李昊却并没有反驳他,他看了看身后邱凌待着的房间,又看了看这一会儿门敞开着的教授的房间,继续思考着。 “哦?”李昊伸手接过了电话。接着,他那本就已经紧皱的眉头,拧得更加紧了。他不时点头,并抬起手看了看表:“通知局里天网系统那边的同事,现在就搜索并锁定那辆车。不管会不会发生什么,都先给我盯着再说。” “又怎么了?发现那两个跑了的家伙吗?”邵波沉不住气,径自问道。 “哦!”邵波点了点头,“看你刚才接电话那表情模样,我还以为是多大一回事呢!” “啊!”我也猛地想起好像确实听安院长说起过,之前关押过邱凌的海阳市精神病院新院区负一楼的那整层病房,最初就是要用来关押全省的所有有着伤人前科的精神病病患的。而因为发生了邱凌那件事以后,将其他医院的危险病患转移过来的事才一拖再拖。在这之前,收治了大量这类病患的,正是苏门市精神病院。 “沈非,邱凌要你进去。”赵珂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只见我的诊疗室的门已经打开了,黛西低着头朝会议室走去,头发挡住了她的脸。这样也好,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想看到。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情绪持续起伏动荡。 他马上就要死了,十几个小时以后…… 大量的证据证明:人类是最擅长进行相互攻击与暴力伤害的物种。在有史可记载的5600年里,人类共进行了14600次战争,平均每年26次。所以,有一群学者认为,攻击是人类获得生存的一种手段。我们利用相互攻击获得物品、土地和财富;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人;赢得声望、地位和权力。于是,又有一些学者认为如果不使用攻击,人类可能无法生存下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攻击行为都是无数社会与个人问题产生的根源。 为此,行为和社会科学家争论了半个多世纪——人,是生下来就具备攻击性,天性暴力,还是后天在社会中习得了攻击的模式和行为?而这个问题,也是围绕着邱凌这一个案,最为核心的一个问题——他那因为来自 这,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想琢磨透的问题。到今时今日,依旧没有答案。 但,他却没有动弹。他低着头,将头放在被固定在台面上的两条胳膊中间。于是,再次坐到他面前的我第一视线看到的是他头顶的短短发楂。我轻轻咳了一下,示意我已经准备好和他再次开始较量。但很意外,他没有像往日一样瞬间投入与我的对抗中。相反,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中,有黏液在鼻腔中被驱动的声响。 这时,我发现,他的短短发楂有很多已经白了,和我一样。 “我的终审已经下来了吧?”他没有抬头,“是明天执行,还是后天?”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让我知道?”他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只是眼睛有点红,布满血丝的那种红。 邱凌闷哼了一下:“沈非,几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是以前那么一个废物模样呢?什么都不敢面对,什么也不敢承担。其实,从你们答应让黛西和我见面开始,我就猜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近。但不管是明天还是后天,对于我,又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沈非,我怕死吗?我问过自己。”说到这里,他苦笑了,缓缓地摇着头。 “沈非,我懂的可能比你要多,甚至可能多很多。如果我真的对自己反复自我催眠,那我是能够分辨出来的。”邱凌继续缓缓地摇着头,语速也不再飞快,“其实,你们都不知道的一点是——我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对生命完全厌倦了。在我的世界里,每一个凌晨,都是一个新的炼狱的开始。” “你不会不知道超忆症吧?是的,我就是一个超忆症患者,一个最为典型也极其严重的超忆症患者。”邱凌说完这话,身体往后靠去。 “超忆症?”我耸了耸肩,“我知道这个病症,我有一个姓古的朋友,就有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对所看过的书上的内容全部记得。不过,他好像也仅限于所看过的书吧?”我再次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上“超忆症”这三个字。 我笑了笑:“邱凌,你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还开这种玩笑有什么意义吗?你上下左右看看,这房间里布满着监控设备,你的每一句话,市局那些脾气暴躁的刑警都能听到。他们希望你透露更多他们所期待的案情,而不是听你在这里瞎扯。” “我凭什么信任你呢?”我也收住了笑,“一直以来,在你心里,我不都是一个能够被你左右玩耍的愚蠢家伙吗?并且,你这么个卑劣凶残的杀人狂魔,有资格得到别人的信任吗?” 我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说教:“那么,我们罕见的超忆症患者邱凌先生,你又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在第一次高考中失利的呢?” “所以呢?”我又一次打断了他,尽管我也知道这并不礼貌,“所以,这与你并不惧怕死亡能够挂上钩吗?” 我语塞了,表情也僵住了。 我并没有吭声,直视着他,于他的目光深处去挖掘他。 “真天衣无缝,那你又是怎么落网的呢?”我小声说了句。 “好吧,我再给你捋一捋——你,邱凌先生,居然是一位超忆症患者。你无法忘记任何你所看到与经历的事情,所以,你非常痛苦,才选择作恶,等候法律的审判,让你生命结束。”我一口气说完这一段话,末了,将手里的笔套套上,往桌上一放,“邱凌,有点牵强。这一年的牢狱生活,令你编故事的能力退步了不少。”久,你的鞋带就松了,于是,你弯下腰来绑鞋带。但文戈觉得你自己绑出来的鞋带难看,便蹲到你面前,给你将鞋带重新绑了一次。那会儿的你笑着,很幸福的样子。而实际上,弯下腰的文戈,正朝你身后的暗处望。她知道我在,但不想让你知道我在而已……” “对你呢?对你难道就不是很重要的吗?”邱凌反问道,“那么,沈非,你又记得那天自己穿着什么衣裤吗?” “是的,但有一点你可能会不记得了,就是那天早上,你的灰色带帽子的卫衣,晒在你们宿舍外面那三个衣架中的最左边。当时挨着你那件卫衣的,是你宿舍另外一个同学的红色底裤。那条底裤应该是新的,有点掉色。所以,你的那件卫衣被沾上了一片并不显眼的红。”邱凌说道。 “而那天,文戈穿着的是她经常穿的那件白色翻领毛衣,浅灰色的短裙。”邱凌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念叨着。 “沈非……”邱凌打断了我,“很多时候,人们会把记忆中某一个场景中的某一个细节与记忆中另一个场景中的另一个细节弄乱。就拿你对于当时文戈的着装的记忆来说吧!我偷偷去过你家,只是你并不在家而已。我在你的相册里,看到了好多张文戈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相片。于是,在你的记忆里,文戈穿着红色格子衬衣的画面,就成为定格在你记忆中的她当日在学校里面的模样。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晚,她压根没穿什么蓝色牛仔裤,更别说格子衬衣了。” “那么沈非,我想问问你。那晚,你和文戈所发生的第一次里,你有没有褪下她的长裤呢?或者,你只是掀高了她的裙子而已呢?”邱凌这样问道。 是的,那晚我不过是掀起了她的裙子而已…… “你想做的就是被关进精神病院,找机会杀死尚午?”我有点无力于这一刻我应该扮演的角色,缓缓问道。 “解脱了吗?”我也淡淡笑了笑,“没有解脱,反而从一个泥沼,走进了另外一个泥沼。” “邱凌,你有资格说别人是恶魔吗?”我沉声道。 “你……你是说他俩将弓形虫植入了蒋泽汉的脑子里面?”我瞪大了眼睛,之前与苏门市那位自称是蒋泽汉妻子的女人的通话在我脑子里再次浮现。 “你的意思是苏勤和蒋泽汉……”我没有往后说了,感觉有点恶心。 弓形虫寄生体 邱凌点头:“苏勤他们可能不只是利用蒋泽汉夫妻的什么卫生习惯,在他们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会很乐意亲手帮忙的。不过,他们只是想让蒋泽汉的脑子里蜷缩上那么一团恶心的细长虫子罢了。而他的妻子,并不在计划以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或许,当真正实施起来,他妻子也成了实验的目标吧?谁知道呢?苏勤那家伙的很多所为,都是随机的。” “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没有人能够琢磨明白他。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极个别的人才能叫作人类。除了这几个人以外,其他的都应该理解成为可以随时用来进行实验的试验品而已。所以,他很苦恼。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晚了,这个世界已经被愚蠢的家伙制定出了各种愚 “他们来到了海阳市。”我小声说道。 “是的。在几个小时以前,他们甚至还进入了我的这家诊所,在对面诊疗室里和陈蓦然教授聊天。而现在……现在他们不见了,他们通过地板下面一个长长的地道去了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我老实回答道。 我点头:“教授只是被催眠了而已。或许,在他们的计划里,这么一个有着暴雨将至的下午,他俩走进我的诊疗室里,与久未谋面的老师聊上整晚,外人不会怀疑什么。因为暴雨,他们也有着不离开的理由。” 我的手抖动了起来。我明白,这是自己无法完全集中精神而导致的。这一年多我所吞下的大量药物,令我无法拥有往日的清晰思路。于是,我将手往后收了收,压到了自己的腿下面。这样,邱凌就看不到我的失态。 我后背有了点湿润,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小小的监控探头。邱凌继续着:“似乎清晰了起来——乐瑾瑜在监狱里与出狱不久的苏勤、蒋泽汉联系上了。都已经褪去了正常学者外衣的他们,觉得在他们看来虽然不堪但是始终有序的世界崩塌了。于是,他们有了新的大胆的计划,具体是什么计划,或许与我有关,又或许只是拿我当个幌子而已。紧接着,乐瑾瑜获释了,张金伟被劫走了。今晨,张金伟的尸体向警方透露了一个信息,有犯罪分子想要在我被执行之前好好地闹上一场。警方自然高度紧张起来,要知道我这种恶性案件再出个什么马虎,媒体与市民们会怎么想呢?于是,警方的注意力又到了我的身上,又有谁会去管两个奇怪的家伙,在海阳市里与老教授的聚会呢?沈非,今晚应该有事情要发生,而且……而且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本就有着罪孽的人。乌列,是用火焰惩罚地狱中罪孽深重者的天使。而苏勤他们,就认为自己是乌列,想要用他们的方式去审判,去惩罚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