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1 / 1)

“想送你一个礼物。”我小心翼翼地抓起了放在身旁的那个灰色布袋,“这是我这几年里,始终放在身上的珍宝。第一次在审讯室里见你,这珍宝就放在我的皮包里。而你的案卷资料,也紧紧贴着这个珍宝。每一次走进你在精神病院的病房的时候,这珍宝也在我西服的口袋里,贴在我的心脏上。晨曦岛再遇到你的时候,这珍宝在我西裤口袋里。很侥幸,岩田和瑾瑜并没有搜我身,否则,他们看到这一珍宝,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表情。” 是的,他会有点期待,期待我将这一珍宝拿出来。 你与我之间 而我与邱凌之间呢?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呢?似乎无法定义。 “你会的。”我捏着布袋的手指来回搓动了几下,感受着里面丝丝缕缕在摩擦。 我把布袋上的绳索拉开,让里面本来卷着的黑色发丝缓缓滑了出来。接着,我站起,身子往前,将布袋放到审讯椅的铁板上。邱凌已经明白了这是什么,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放在审讯椅上的手伸出,却又马上缩了回去。 他的防线被我这么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这一刻的我应该欣喜才对。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被什么狠狠揪起,隐隐作痛。我从旁边抽出几张湿纸巾,站到邱凌身旁,却又停住了。 我继续观察着他。他的鼻孔收缩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喉头动了一下。也就是说,他的泪腺开始工作,鼻腔里开始分泌黏液了。但这时,他的手指往掌心弯了几下。 我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怜,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目光没有紧盯着我的邱凌的脸。他的眼眶比以前更加深陷了,黑色的眼袋很明显。我知道,这几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足以让一个意志坚定、穷凶极恶的家伙变得不再理性,锋芒尽逝。 “她被送去火化的时候,不过是一尸袋的尸块。殡仪馆里为死者化妆的老人说,没必要收拾什么了,再怎么修补,也不可能让人看到她活着时美丽的模样。但我觉得……”说到这里,我用力往下咽了一团什么,强行保持着自己说话时依旧平淡的语调,“但我觉得,最起码也要为她梳一下凌乱的头发吧,因为那会儿的她,只有头发还算完整,但也和红色的血液、黄色的体液、白色的浆液搅和在一起。于是,我坐在她身边,将她的头颅放在我的大腿上。我用杯子从旁边的桶里盛水,缓缓淋向她,一边淋着,一边用指肚搓着那些黏成了一块块的发丝。而文戈很安静,似乎也很享受,就好像、就好像刚和她结婚那会儿,亲手给她洗头一样……” “我把她头发洗干净,又用最小的热风,给她把头发吹干。殡仪馆的化妆师在我旁边静静看我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小声问了句:‘孩子,要不要剪下点头发留在身边放着,否则明天早上,她的一切,都只是粉末了’。” “是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说话的语气重新恢复得平和了一点。我往后退了两步,坐回到沙发上,“邱凌,说个事给你听吧。” 我拿起旁边放着的笔和笔记本,目光再次紧紧锁定面前已不设防的他:“知道吗?剪下了长发后的她,再次回到了大学时那俏丽单纯的模样,让人一度沉醉到万丈深渊。” 我猛地站起来,声音比他更大,甚至如同咆哮般吼叫起来:“是谁卑劣呢?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将文戈当作利器,挥舞向对方呢?邱凌,你是个失败者,自始至终就是个失败者。而你之所以会一度占据上风,不过是因为你舍弃道德,违犯法律,跳出了我们正常人的社会常理,做出了那么多悖逆不轨的事。” 邱凌放在审讯椅上的手终于快速抖动起来,胸口起伏的频率也大了。他抬起头,望向我的目光里,终于少了之前伪装的平和,替代的是桀骜的火焰。他张嘴,就要反驳我,但我却快速坐回到沙发上,并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这一同时,我还将右腿放到了左腿膝盖上,用一个相对来说优雅与轻松的姿势往后靠去。 我沉声,并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你应该死吗?”了几下后,一度燃起,想要奔向一个自以为硝烟弥漫的战场。但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如此简单。 他笑了:“很好的问题。”他将手里布袋口滑出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往里收了收,“沈非,你确定这缕文戈的头发能归我吗?那么,她们就会被当作我的遗物,按照我生前的要求,和我的尸体一起被送入到焚尸炉里面。没问题吗?你不会反悔吗?” “实际上你反悔,我又能怎么样呢?你只需要给你的警察朋友说一下,他们就会从我手里将这布袋抢走的。”邱凌说到这里,低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布袋。莫名的,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如同被割去了一片。 “那应该是怎么个死法呢?”我顺着他的话说道。 “这是第二个问题。”他眼神中闪烁出了得意,“很可惜,沈医生,你就这样收走了你这个下午第一个小时的诊金。” “如实回答你的问题——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应该如何个死法。不过,我该死,这点我很清楚,也很期盼。”邱凌将腿往前伸了伸。或许,他觉得这样能够让他在几分钟前被我扰乱的情绪,更快地回归平静吧。 我点头,嘴角上扬,报以职业的微笑。 “你本来也不需要选择这样的一个人生。”我小声附和,尝试引导着,“你本可以活得很好。” 接着,他重新望向了我:“真的,我应该杀了她的。” 我将头低下,手里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在邱凌今天走进我的诊疗室之前,我一直都觉得,今天能够有机会窥探到他内心软弱的一面。因为将近一年的无望的牢狱生活,应该早就将他打磨得没有了棱角。 很遗憾,目前看来,邱凌没有。 一个连环杀人犯,从他开始幻想杀死第一个受害者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复杂的循环。第一个阶段是游离、幻想阶段。他们被一种生物学的动力牵引着,迫切需要满足最原始的杀戮欲望。杀戮的仪式和生存机制相结合,谋杀成了唯一解脱的出路。 根据fbi对连环杀人案件的统计,56的受害者在死前被强奸,33被折磨。也就是说,连环杀人犯所走过的第五个阶段——谋杀中,性侵犯是占据了很大比重的。而谋杀被实施完后,很多连环杀人犯会拿走一些纪念品,或者将尸体摆成某种形状。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基本特征,因为他们犯罪的根源就在于幻想和现实的界限被抹去了。纪念品或者图腾暗示,变成了杀手的欲望和现实之间的桥梁。这第六阶段,被命名为图腾、战利品、回忆阶段。 当然,我们又可以认为,邱凌之所以会把这所有的代表性集于一身,他的所学,也是原因之一。他比大部分人都知道,连环杀人犯应该如何思考,如何行动,如何收尾。那么,在走完前面六个阶段后,连环杀人犯的第七个阶段,为什么在他身上没有出现呢? 邱凌又开始说话了,很明显,他这一年里,有很多话都被憋在心里,憋得很难受。所以,他对于今天这一场意外而至的对话,实际上比任何人都需求强烈得多:“沈非,那些愚蠢的刑警,每每在审讯我的时候,都用上那么一点点他们在学校学来的心理战术,尝试着提到黛西。每每也都被我打断。好笑,真的很好笑……” “那他们是怎么给你说的关于黛西的事呢?”我将手里的笔记本放下,李昊他们如果可以收到我传达的信息,只需要这么短暂的一两秒就够了。邱凌那可怕的智商,也不可能让我将笔记本多举一会儿的。 “可实际上,你是想知道的。”我将手里的笔记本翻过一页,盖住了写着几个大字的一页,“邱凌,从你第一次被抓开始,你就没见过黛西了,也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了吧?在你逃亡的那段时间里,你就没有去打听过她的事吗?” “但最终,距离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限越近,你终于开始忍不住了。以前,你不曾想过自己,觉得犯下太多的恶,惩戒不过只是肉身陨灭。你不在乎。可丧钟在你耳边嘀嗒嘀嗒地响 而就在这时,诊所外面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偷偷瞟了一眼窗外,那窗帘缝隙中可以隐约看到一辆警车朝外驶去。我开始窃喜,因为这一发现,说明李昊他们很可能看到了我笔记本上的字,并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 我没吱声,嘴角往上微微扬了扬。 “嗯!”我没有说话,对他点了点头。很多时候,在不知道应该如何言语的时候,聆听,本就是心理咨询师能用上的最好的沟通方式。 “邱凌,到今时今日了,你想要得到些什么,见一个什么人,为什么还非得这么绕呢?”我将笔放下,正色说道,“你在自己的一言一语中,透露出自己想见黛西的念头。然后由我来将你这想法整理出来,并帮你达成,你不觉得很绕吗?又或者……”我话锋一转,“又或者,你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今天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外出,让你措手不及。于是,你才会如此凌乱。邱凌,实际上,内心深处的你想陈黛西了,想见她最后一次。但你的自我催眠驱使着你依旧装得很无所谓,冷冷走入我的诊疗室,继续把最后剩下的一点点时间,耗在你我与文戈的情感沼泽中。”我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他的眼光异常坚定,“是这样吗?邱凌先生。” 他回过头来:“也许,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那好吧!让我休息休息,等黛西过来吧。”他又朝着我身后墙上的时钟看了看,“距离你再次提问还有32分钟,你可以用这32分钟想想,要问两个什么问题。” “我也是。”我应着,“我说的是挺累。”接着,我也闭上了眼睛。 尽管,隔壁的李昊他们,这一刻一定已经捏紧了拳头瞪大了眼。 我愣了一下,睁开眼发现他依旧老僧入定一般没有动弹。 “知道他是掌管什么的吗?”邱凌还是没有动弹,继续问道。 “是!他是掌管火焰的天使。”邱凌睁开了眼,“不过,他所掌管的火焰是地狱之火。最后审判时,将地狱之门开启后,在地狱中执行以永恒之火刑焚烧罪孽深重者的人,便是乌列。而与神最为接近的人,也正是乌列。” 果然,他紧接着将头抬了抬,故意对着我身后墙壁上那面时钟上的摄像头,声音也大了:“你们早就知道,我与乐瑾瑜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但其实,不仅仅如此,我与她在很多年前,就相互熟悉,并且志同道合。我们甚至还有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小小的团体,这团体就叫乌列社。” 邱凌脸色变了。 乌列(希伯来语:uri ei),也可以翻译为乌里耶尔,这名字的意思是“神之光明”或“神之火焰”,是犹太教及基督教中的一位天使长的名字,但不包括在其他文学中的天使长。乌列和米迦勒、加百利以及拉斐尔是站在上帝面前的四大天使。 乌列的主要职责就显得没有这么体面了。他是掌管地狱之火的天使,是支配地狱之神。他所挥舞着的火焰,也只有一个目的——永远地焚烧地狱中罪孽深重的人。 永远……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了看表,距离我再次发问的时间,只差4分钟了。也就是在这时,诊所外又一次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我眉头皱了一下,寻思着接黛西的警车难道这么快就折返回来了吗?扭头瞬间,发现那窗帘缝隙里,分明就是之前开出去的那辆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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