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说话。”冯镜衡背书般地一字一字咬出来的,他歪着头打量气鼓鼓的人,“为什么让我好好说话?”
“不是嘛,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你的少爷脾气的。你可以不欢迎我们,可以谢绝婉拒我们,但不要一上来就摆那种上位者的阶级脸谱。”
“你和谁,‘我们’啊?”
“姓盛那小子?”冯镜衡气得骂人,“我跟你讲,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少跟他,‘我们’。”
栗清圆被冯镜衡唬得有点愣住了。这些年,小舅从前口里的故人,后来她再大些,她不是没猜疑过,但是妈妈一提到小舅的事就不肯圆圆说了。偶尔栗清圆借别的影视小说委婉举例什么,向女士也是从来不接话。
今天听冯镜衡这么说,汪的父子关系是毫无存疑的,也就是说……
这么多年,栗清圆一直很想跟妈妈辩驳一下,即便是,即便小舅跟爸爸不一样,可那是他的选择他的内心,你们为什么要觉得是耻辱是不能提,小舅那样不被身边的亲人认同,当年他该多难受多孤独啊……
栗清圆再想到那些信,也许被当作笑话一样扔掉烧掉,沉默隐忍的人,突然红了眼,泪跟雾一般的迷蒙了眼。
栗清圆什么都没说,这徒然的潸然泪下,弄得冯镜衡一时成了罪人。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就哭了……
一时叫嚣的人也甘愿去下风去了,“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好好说话……”
冯镜衡话没说完,栗清圆突然仰头看他,用一种随便你要什么的孤勇,“我求你,如果汪春申真的这辈子都不出来了也不见外客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冯镜衡!”
“你这么执着地想见他,到底为了什么?”两个人几乎四目相对,气息交缠。她这样泪眼婆娑甚至已经是他设想的乃至是满意的求他了。然而,冯镜衡一点那种念头没有。他反而生气,她跟她舅舅得多深的感情,才使得她愿意这样开这个口。
这一回,栗清圆毫无保留,甚至孤注一掷,“因为我舅舅喜欢他,爱慕他,就是最世俗的那种喜欢……”这个秘密尘封在栗家这么多年,栗清圆迟迟不肯说不是她觉得羞耻,而是这是舅舅的隐私,是妈妈这么多年不愿意面对的死结。向项当年哭得那么惨烈,胞弟去世短短一个月,她几乎瘦脱了相,焉知没有后悔与愧疚。也许她作为唯一的亲人认可弟弟、包容弟弟,向宗就不会出那样的意外……
“冯镜衡,我求你,我只想亲口问问他,问问汪春申,为什么,即便你不喜欢舅舅,即便你觉得他的爱慕对你来说是耻辱,为什么那么多年一封信都没有回复过他。舅舅当年在你最潦倒的时候,那么倾力地资助着你,为什么!”
冯镜衡闻言哭诉人的后半截话,颅内如遭电闪雷鸣,原来如此!
他即刻伸手揽抱住一时崩溃破防的人,拍拍她的头,由着她哭一场,“好了,都过去了。”然而,他托怀里人伏在他肩上时,错身的目光到臂膀都笃定着一件事,越是这样,越不要让她见着汪。
无果的事,即便再三再四地去探去究,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甚至翻出来的只会是锥心呕血的荒唐与恶臭。
伤害便就是伤害。当事人都去了,谁也代替不了他,去赦免或者去加剧。
再好再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眼前,她这么无门地哭一场。
等到怀里的人渐渐平息下来,冯镜衡静静在她耳边道:“你不是跟你师兄说不能靠任何人,尤其男人。所以,别求我,但我答应你,这件事,我帮你料理,好不好?”
栗清圆哭过平静下来,也有点不自在地推开了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良久,抬起眼眸来,寂寂看他,“我真的不能自己见他一面吗?”
“不能。”冯镜衡下定决心,也打定主意,“我帮你去问。”甚至会帮你料理,“但是,你不能去见他。他之所以封笔避世,就是因为他这个人性情暴戾无常,我小时候为了老头的生意就见识过,这种无情无义的人,不见也罢。”
“可是,他不是把他的儿子托付给你了吗?”
冯镜衡点点头,“是,我正在犹豫。圆圆,你替我拿个主意吧,你不同意,我干脆就全给他们打回头,由着他们去自生自灭。他汪春申的儿子即便这辈子躺平了,也吃不完他的遗产,就由着他去吃喝嫖赌,爷俩一起发烂发臭拉倒吧。”
栗清圆不明白冯镜衡为什么会这么说,只一心觉得一码归一码,她的事为什么又要和他的交情、交际混为一谈。没有道理。“舅舅的事是舅舅的事;你们冯家该还的人情或者道义,是你或者你父亲的事。”
就这一句,就这一笃定甚至刚烈的眉眼。冯镜衡就敢保票,虞老板绝对会中意她。
“那刚才求我的话,还算数么?”
栗清圆恢复冷静,开始玩起左右言他那套了,“你答应帮我问的,我提前谢谢你。”
冯镜衡笑了,笑原来冷静的人也可以赖皮的。这也是冯镜衡一直纳闷的地方,虞老板出入都尤为的要面子,陪着丈夫打江山守江山的女强人人设。然而,丝毫不影响她这些年在老冯跟前撒娇卖乖,恨不得今天阿姨哪道菜里多放了半勺盐,回来都能跟老冯告状埋怨半天!
原来这就是老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根本原因。
这也是老头教诲他们兄弟俩,话不要说太满,酒给我留三分醒。你指不定哪天在酒局上的胡咧咧,就成为你的绊马索甚至催命符。
今天冯镜衡就是,他把话说满了,有人即刻就给他下绊子。不要紧,他在她面前,既然说了,哪怕挣命,他也一定给她办到。
栗清圆提前谢过冯镜衡后,他一直没有表态,于是,栗清圆也一直站在原地,几分低眉顺目的假象。她甚至思绪里潦草的掠过,如果他这一刻做些什么才能显出她投诚的决心,那么,她干脆就一动不动吧。
然而,并没有。冯镜衡这个家伙,虽然看起来呼风唤雨要闪电不能给他来打雷的脾气,但是他似乎并不稀罕这些男人趁人之危的把戏。
很奇怪,这是栗清圆初见他时,就根深蒂固的印象。也许他不是严格意义的好人,但他也绝非跟那种低级顽劣的坏沾边。
哭过一场的人这么不声不响地抬头,小心翼翼地试探地看他一眼。冯镜衡觉得她跟边上应激的猫没多大区别。且他很笃定,他这个时候倾身过去朝她要点什么,她绝不会像昨晚那么谨慎甚至不安。
但这样,这个游戏就不好玩了。冯镜衡也不能在这里犯戒,不然冯家有个什么不顺遂,老头铁定全算到他头上来。到时候,温柔乡真的就成了英雄冢了。
他当真热衷那些予取予求的露水情缘,也不必这么费尽心思地把她找出来,再厚颜无耻地想着讨巧她。
冯镜衡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之间能隔着她舅舅与汪春申的千丝万缕串联起来。
这种理不清头绪的莫名感,实则,对于这些年规训出来的冯镜衡来说,是变数,细细复盘,又好像是定数。
仿佛这些年,他们一道搭过无数次重熙岛的轮渡。只因为他们一个永远在车里,一个又永远惧怕封闭的空间而错过了。
也许这些年,冯镜衡上岛的时候,他选择不开车去,他沿着那二层的楼梯爬到上头船舱去,找个位置坐下来,总能不经意间发现,旁边有个别扭又格外出挑的栗清圆。
她刚才坐在那里讲电话的样子,听不见他进门的动静,再到她发现他站在那里的后知后觉,都叫冯镜衡生出些虚妄感。
也许这些年他父母耳听面命的家庭责任便是这种虚妄。他希望他进这一道门的时候,那个坐在地上的人放下电话,起身朝他迎来,欢欣雀跃地甚至是翘首以盼地,朝归家的人来一句,“你回来了!”
栗清圆见对面人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不免出声提醒点什么。然而,冯镜衡始终淡淡的。他身上并没有酒气,甚至应酬的痕迹都没有,倒是很服帖的一身商务通勤扮相,白衬衫上的真丝领带也是最简约利索的四手结。
实则,她等着他回来,是想跟他说点事,包括感谢。
眼下,一向从不把话掉地上的人,突然偃旗息鼓了,这让栗清圆很惶恐,她总觉得该说点什么打破此刻的局面。
她总不能跟他解释那个猕猴桃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