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朝中部,天京城郊野—— 一骑黑衣饮马过关。 青湖关,护卫黄朝都城的西大门。 劲风掠过长坡,寒沙漫天飘舞。 西大陆即将迎来温暖的盛夏,而东方的黄朝却已经入了深秋。 远方的一座宏伟城池拦住了山谷间席卷的风沙。 那是一座传奇的城市。 一块块深灰色的巨石堆垒,一座肃穆的古城连绵而起。 天京城——传奇的龙之城,千百年来都盘踞着整片大陆唯一的真龙。 而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是得龙运相助的幸运儿。 即使出身贫瘠之地,却依然战无不胜,一统八方。 “……” 黑衣骑兵在干涸的河床边勒住马。 鸫掀起了防风的长袍兜帽。 他远远望着那座从未有过变化的城市——以及那位总是板着脸的玄甲卫统领。 ——雁首。 “鸦。” 被称为鸦的男人同样戴着铁鬼面,身上的打扮和他一模一样。 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是怎么认出对方的。 “你找到了陛下感兴趣的东西,很好。” 鸦上下打量了鸫一眼。 “跟上。” “是。” 两道黑色的身影疾驰穿过竭泽谷地。 一望无垠的河谷及两岸,黄沙铺天盖地。 荒凉、萧瑟——这是鸫唯一能形容的词藻。 一群衣着褴褛的难民不知从何处逃荒而来。 沿着干涸的河床走来,朝着京城的高墙缓缓走去。 路只有一条,那些人不得不和两位黑衣同行。 天气冷,但这两位煞星周围的温度更低。 没人敢靠近他们。 鸫侧目而视。 这群饥民风尘仆仆,很显然是赶了很久的路。 比起近在咫尺的天京城城墙,这群渺小的人甚至不如蝇蚁大小。 “青年劳力面黄肌瘦,老少妇孺十不存一。” “这群人走了不少路,活不下去的人都死在了路上,剩下来的这些都是骁龙军的好苗子。” 鸦的视线扫过这群难民,直言不讳道。 他的声音不算小,很多人都听到了他的话。 或许有些傲气的年轻人会对他感到气愤,甚至站出来斥责他。 那样的人,勇气可嘉。 但一般情况下,他们最后连埋骨处都不配拥有。 大多数人都只敢咽下这口气。 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能吃上一口热饭就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鸦回过头。 “……无车无马,杂布裹身。” “摧车作柴,宰牲饮血,他们逃出了那场大雪。” “他们是从北方来的,今年的北冀州会很冷。” 鸫回答道。 “北冀州年年都冷。” “但你迟疑了。” “你在怜悯?” 鸫摇摇头。 “这是今年第三批入京的灾民了,北方的寒冬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天京城又多了很多张嘴,和前几年一样,朝廷又得浪费很多钱粮。” 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别对朝廷的命令妄加揣测,记牢你的身份。” “新雁首。” 鸫沉默,随后点了下头。 “是,师兄。” 两人又加快了速度。 他们得在天黑之前进入玄明皇宫。 ——龙帝从不在太阳落山后接见任何人。 马蹄卷起沙尘,很快就甩开了跟在后边的灾民。 高墙的阴影在延伸,铺天盖地朝他们涌来。 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被吞没其中。 行至城下,方觉坚城巍峨。 连绵如群山脉络般的城墙,高耸似巅峰峦麓的城楼。 古老的城池撑开了阴阳的界限,阻隔了天地的相连。 每一块灰扑巨石上的蚀痕,都是岁月与风沙留下的痕迹。 如此伟大的人造奇境,也唯有西大陆的那种黄金之城足以媲美。 但黄朝早就废除了奴隶制。 纵使异邦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黄朝人是怎么在恶土上建立起这样的城市。 也只有身处集权制之中的殿下群臣才明晓。 盛极的中央集权强制推行着重典酷刑。 沉重的赋税和徭役维持着黄朝的昌盛。 但这份脆弱如浮沫的昌盛下,是无数人苦不堪言的白天与心惊胆战的黑夜。 ——天京城的每一块砖头,都沾着黄朝苦工的血。 “呜——” 一声冗长低沉的重号响起。 随后城楼上传来了两声回应的鼓鸣。 ‘天京’——那块雕琢着金字匾额的门楣下,青灰色的巨门缓缓敞开。 寂静幽深的城门拱洞内,一股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 鸫只感到浑身汗毛倒竖。 自从青龙关入关后,一道视线就直勾勾的盯着他。 当城门开启的那一瞬间,那股感觉突然清晰到了极点。 仿佛那双眼睛的主人就站在他面前。 鸫明白,绝不会有任何人敢在暗中窥视玄甲卫。 那道视线并非来自任何人,而是……真龙大殿之上的那位至尊。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数千年的黄朝历史中,唯一永恒的——真龙皇帝。 而那道视线,直到鸫步入皇城内时才渐渐淡去。 这就是玄明宫的第一道门——缄口门。 整座玄明宫内听不到半分杂声。 比起以前,冷清了太多。 去岁,秋,新帝登基。 第一日早朝的第一封诏书,便是下令绞杀了宫中所有嫔妃和宫女宦官。 随后半月,左右丞相先后被赐死,朝堂百官也被剔除大半。 如今的玄明宫阴云密布。 无人知晓,也无人敢猜忌。 第二道门——勿闻门。 那一条条一层层纵横交叉的红墙青瓦掩盖了嫉世愤慨者喑哑的嘶吼。 那一座座一幢幢堆叠坐落的阙楼高塔锁住了无能为力者绝望的哀伤。 若非细微的呼吸声,恐怕真会当两旁的铁蜉蝣们只是一尊尊栩栩如生的彩雕。 铁蜉蝣——守卫玄明宫的禁军。 若玄甲卫们是皇帝手中抛来掷去的利刃。 那么铁蜉蝣们则是围聚真龙殿下的坚盾。 鸫跟在鸦身后,快步从两名铁蜉蝣中间穿过。 深灰色的全身重甲,立于身侧的方形巨盾和长戟散发着幽幽寒光。 最后一扇门——垂睑门。 低下头,踏出门扉下的阴影。 踏上了平坦宽阔的一片广场。 青天台。 真龙殿门前的万步台阶下,三千铁蜉蝣于青天台列阵。 无人发声,目不斜视。 常人难以逾越这万步台阶。 那森森的压迫感与恐惧已经令胆怯者长跪不起了。 鸫来过很多次,但每次来总是不喜欢这里的氛围。 “你让陛下久等。” 一名年轻的女性玄甲卫守在大殿门前。 即使戴着铁面具,也能从她的语气里感受到一丝不善。 真龙殿大门紧闭,里面甚至没有传出分毫声音。 死气沉沉的大殿,与苏黎加城的暮日厅截然相反。 “鸳,陛下召见我。” 鸫正色道。 鸦早就躲到一旁,看样子根本不打算替他解释些什么。 “你早该到的,为什么迟了?” 鸳语气冰冷,像是质问般将他拦在殿外。 忽然,殿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另一张戴着铁面具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咚!” “呜……” 门里的少女玄甲卫重重敲了下鸳的脑袋。 “再等就更迟了!” 鸫看着鸳侧开身子让出路,又见那门缝的脸转向自己。 “喏。” 那张脸连带着面具朝着门口一努,像是示意他过去。 “鸯,真粗鲁。” 在鸳不满的抱怨声里,鸫进入了真龙殿中。 太阳即将落山。 赤红的余晖从垂睑门上方斜射入殿下。 擦拭得透亮的地板将整片大殿的黄金顶都映得发亮。 但此处的美景无人敢欣赏。 文武百官兢兢战战跪在殿下,迟到的鸫也只是埋着头前进,走到走道中间留下的空位处跪下。 鸦和鸳鸯三人紧跟在他后面。 “陛下,奴来迟,请责罚。” 鸫重重叩首。 半晌,没有任何回应。 鸫不敢疑惑。 他的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板。 群臣叩首于殿堂两侧。 无人敢质疑皇帝的沉默。 自从当今圣上继位以来,已经发生了太多血案。 这位英明神武却又残酷暴虐的君主,着实难以琢磨。 所以还是别开口的好——只要等到太阳落山,这朝会就能散了。 唉……可那位殿下曾经明明…… “启禀圣上!户部江侍郎求见!” 驻守殿门外的禁军统领上前禀报道。 六部群臣,朝廷百官,没人胆敢缺席朝会。 无论早晚,不会有人敢拒绝入宫。 但唯一例外的,就是户部侍郎——江世昌。 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寒门学子,终于在去年考入了官场。 可他刚入户部不久,灾情就接踵而至。 黄朝土地贫瘠,连年灾荒也是常有的事。 东南西北四州一旦受灾,难民们就只能被迫向中原地带迁移。 中原各省几乎每年都会接收相当一部分灾民,实在无法收留的只能继续向天京城转移。 所以负责统计受灾损失和安顿流民的工作相当繁重。 很不幸,今年依然是灾年。 于是陛下特许他自愿出席朝会,以免影响灾荒善后。 群臣们也习惯了少一个户部侍郎的朝会。 然而,当从不出席的人出现在众人眼前时。 足以说明今年的灾情比往年更甚。 “许。” 龙椅的方向终于响起了回应。 可发声的男人却很年轻,甚至有着一丝不似男性的妖魅。 不像是皇帝的声音…… ‘天机阁的阁主?’ 在三十玄甲卫西出青龙关之前,鸫就听说过那位神秘的阁主将入朝任职。 传闻天机阁的阁主已有千百岁,却永远那么年轻,甚至通晓天地阴阳的玄奇妙术。 他也曾有所耳闻——每一批玄甲卫都是出自天机阁阁主之手。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谢陛下,谢国师。” 江侍郎入殿叩首道。 国师? 那位阁主已经得到了真龙的认可,甚至得以随意进出玄明宫? “咚!” 江侍郎满身尘土,不等国师询问,就又是一个响头。 “陛下!臣无能!甘愿请罪!” 此言一出,殿内再次归于平静。 一声叹息缓缓飘入了文武百官的耳中。 江侍郎额角冒汗,紧贴着地板。 良久,那位真龙终于睁开了眼。 “为何。” 低沉的嗓音兀然响起,震得殿下百官心神俱颤。 那缓缓萦绕开的两字,仿佛在蚀人心魄,令人胆战心惊。 “回陛下!我朝山恶水险,普天之下无一片安壤乐土!灾荒连年,遍野饿殍!” “东扬潮风,南益瘴烟,西凉荒旱,北冀极寒,中原涝疫,百姓皆悲苦流离!” “就在刚才,又有一批灾民拥挤于天京城门前,他们从北方一路跬步而行,原本十数万的队伍如今只余千人。” “今年的寒冬仍未至,可五州百省登记在册的人口已减少了百万人!” “臣,无能为力,却又实在不愿看到如此的悲景!还请圣上赐罪!” 江侍郎言辞激昂,情绪高涨。 话音落下时,却不自知早已涕零满面。 百官皆是心头一惊。 这江侍郎可真是个愣头青,感觉不出皇帝现在不太高兴吗?! 不过依然是没人抬头。 也不知道那真龙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请罪,何故到朕面前。” 龙帝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陛下,江侍郎显然是有些想法,否则不必以死为谏。” 一旁的国师笑眯眯幽幽道。 “……” “爱卿,朕允许你讲。” 终于得到了允许,江侍郎也心中松了口气。 “臣,无计可施,只能恳请圣上……开仓,以皇粮赈济灾民!” 此言一出,不少臣子都倒吸一口凉气。 要不说这小子年轻呢,皇帝的东西也敢惦记。 果不其然,那道低沉的嗓音明显冷了几分。 “这就是你以死明志的谏言,嗯?” 听到这声反问,江侍郎匍匐的脊背陡然一颤。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 “是臣所想。”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这次,龙帝却没有再缄口不言。 “子期,你以为呢?” 皇帝突然征询国师的意见。 黄朝国师——魏子期。 这个名字在大多数人眼中都不是秘密。 但鸫还是第一次听到陛下亲口叫出谁的名字。 “臣,才疏学浅,但也知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之理。” 看似年轻的国师此刻却老神在在的开口。 “只是暂时填饱一群饥民的肠肚不是难事,但若想养活天下黎民,只怕十座百座粮仓也不甚可能。” 他也没说明解决的办法,就是让龙帝自行判断。 很显然,粮仓已经是不得不开了。 此刻最大的问题在于开仓之后,他们又该拿皇粮养着灾民多久? 虽然国师只是点拨两句,但江侍郎自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陛下!臣有一计!” “若先以借取粮果腹之,后使灾民去往荒处开垦,引渠自耕,自给自足。” “或将一年偿还结清债粮,三年内填满粮仓!” 他的话音刚落,又是不少人暗自摇头。 听上去似乎很是丰满。 可实际想想,天京城地处黄沙丘陵地带。 流沙黄坡,水土贫瘠,谈何引渠自耕? 若是能种,这天京城外千万顷土地,何至于荒废至此? 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或许这些想法几乎不可能实现,但只要能争取到一些口粮…… ——即使是靠着拙劣的骗术。 至少用他的人头换取难民们度过这个冬天。 “这就是你的想法?” “臣,不敢有所隐瞒……” 江侍郎惶恐道。 “……” 国师悄悄瞥了眼龙椅上的皇帝。 “去办吧,朕许你向兵部工部求助。” “邹卿,陆卿,你们可知?” 出乎意料的,龙帝竟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甚至又调拨了不少人手协助。 “臣遵旨!” ——骁龙军总帅,邹远辰。 ——工部尚书,陆邢。 被叫住的两人齐声回答。 “子期。” 龙帝轻敲雕龙金座的扶手。 “臣在。” 国师似乎早已猜到,立刻恭敬跪下。 “司天监可有余力?” “回陛下,所有观星者皆可调用。” “嗯,我要司天监全力协助引渠工程,务必在冬季来临前完工。” “臣遵旨。” 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国师缓缓起身,又回到龙帝身边站着。 “谢主隆恩!” “臣言辞甚微,难表涕零!” 江侍郎又重重拜了下去。 这件事似乎就那么解决了。 鸫一直趴在地板上。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股子糠草松枝的气味,无可避免的浸入了他的鼻腔。 他突然有种被遗忘的感觉。 ‘……所以那么急着召见我只是为了看我的后脑勺?’ “退朝!” 国师尖锐的一声,顿时将鸫从恍惚里拉了回来。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真龙殿外。 正沿着青天台走向垂睑门。 “别那么沮丧,陛下可不会忘了咱们!” 玄甲卫里唯一还算好说话的鸯此刻突然上前搭住了鸫的肩膀。 “都怪你,没有把那个人带回来,陛下不高兴了。” 鸳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鸦走在最后面,听着几人一言一语聊着也不说话。 “那不是个女的吗?师弟你努努力不是手到擒来嘛!” “鸯,心眼真坏。” 鸯撅了噘嘴,继续跟自己的宝贝师弟腻歪。 “喂喂喂,师弟呀~有没有给姐姐们带点什么特产呐?” 即使隔着那张面具,也能感觉到她的笑脸。 “……此次归来行色匆匆,实在没什么好带的。” “要不找鸪问问?他肯定买了不少。” “……鸪的银子都买书了。” 鸳立刻拆台。 “不像某些连西方话都讲不明白的下任雁首。” 鸫顿时感觉到一股冷意从后背蔓延。 鸯师姐……面具怎么又黑了点? “好哇!你这小气鬼!编些谎话来骗师姐是吧!” “真是学长了!看我不……” 鸯抬起的拳头骤然放下。 戛然而止的声音让几人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咳咳咳——” 几滴黑红的粘稠液体从鸯的面具下挤出。 “鸯……” 鸳赶忙推走碍手碍脚的鸫,将摇摇欲坠的鸯扶住。 “没事没事……挺正常的,咱们这种人不就是活得短点嘛……” “只是咱们几个里面……我应该会第一个死吧。” 鸯的语气虚弱了不少。 “……” 鸦面具下的眉头紧皱。 鸫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玄甲卫的实力的确在东西大陆难逢敌手。 但这份强大却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能活到三十岁的玄甲卫,少之又少。 “鸫……” “我听着呢。” “别那么严肃,笑一笑嘛,你要是会笑的话真的很帅的~” “就和郑员外家里那本连环画上的小剑客一样,从小我就觉得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可惜,我应该是见不到那个小剑客长大的样子了。 鸯摇摇头。 她甚至不知道那本画的作者还在吗……那本连环画的后续还有吗…… “师姐,你不会是最早走的。” 鸫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真笨。” 鸯无语的撇撇嘴。 “……不会的。” 一直都保持沉默的鸦突然开口。 “鸯,你不会死。” 几人扭头看他,眼神都有些怪异。 “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死在我前面。” “雁首的位置必须是我,鸫,别和我抢。” 鸦突然按住了鸫的肩膀。 “……我不想当。” 鸦抬头,看着天空中最后的一丝阳光沉入黑夜。 他缓缓开口。 “必须尽快了,就在这个冬天。” “将那个人带回来,大典之期将至,黄朝的未来,我们的命运……” “为了陛下。”喜欢无能之人与魔法大陆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无能之人与魔法大陆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