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林间尚有些薄雾,他有些斑白的鬓发上被雾微微打湿,他一路走来脚步仍旧踏实厚重,一双如炬目光淡淡扫了傅瑜一眼,却是透出一股柔情,他见了傅瑜,却是厉声道:“文书已至中堂,你怎的来的这般慢?看来是我平日里太过骄纵你,让你这般漠视礼法!” 傅瑜抬头看着他的背,却见他脊背挺得笔直,宛若松柏般,却无端的透出一股萧瑟羸弱之像,傅瑜心中便蓦地生出一股酸涩之味来,方才对傅骁的训斥的些许不忿也消弭于无形。 傅瑜心下一松。 傅瑜心下诧异,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着规矩礼仪走完了行程,待得吏部事了,即是那内侍的宣旨,傅骁和傅瑜跪下,那内侍才压低了嗓音慢慢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国公世子傅瑜文武兼备……任刑部秋审处员外郎一职……永安拐卖乞儿一案,疑点重重……着员外郎傅瑜协助大理寺彻查此案……” 傅瑜心中一动,却是再也无心听那内侍都念的些什么了。就他所知,府中上下黄泥最多的地方是东苑马场,而府外却是西角门的一处小巷,傅骁这般年纪,已是很少骑马了,那么,他是一夜未眠,今晨与傅瑜见面时是刚刚从府外回来? 虽然此时已是明了傅瑜入大理寺也好,入刑部也罢,都不过是他前些日子碰上的这桩乞儿拐卖案件,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入大理寺便意味着成为天子直属,却也不可避免的成为这届考生的众矢之的,入了几位皇子的眼,而入刑部,成为一个小小的秋审处的员外郎,虽是从五品小官,却是远离天子眼下,远离夺嫡中心。 内侍念完,而后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傅瑜。 对于那人的一举一动,傅瑜没有质疑的权利,更没有反抗的权利。 傅瑜点头,只道:“我知道,阿爷和大哥为我的事情费心了,以前是我太过任性,这才惹了许多乱子,往后不会这般了。” 半晌,他心道:“你能这般想,看来是真长大了。” 傅瑾苦笑,却是低声道:“大理寺卿以前是东宫属官,是七年前才被调入大理寺的,可以说大理寺是圣上钦定的东宫党,而六部隶属尚书省,尚书省中书令崔泽乃保皇党,其下辖六部尚书皆为保皇党。” 傅瑾两眉一凝,却是冷喝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消息!” 尤其近两年,随着章贵妃所出四皇子以及先皇后所出六皇子的渐入朝堂,这般言论更是甚嚣尘上,坊间传的愈发离谱。幸而大魏文风开放,建昭帝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平民百姓因口舌之欲而下狱。 傅瑜面色一紧,却是低头应了。 金圆在一旁说了几句好话,直把傅瑜说的面皮子已有些紧了,过了片刻,思及什么事,他兴致也就慢慢退了,反而脱了衣袍,重新捡起自己以往的紫服穿了,而后唤来元志,却是询问了几句关于斐府的事情。 哪怕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傅瑜也觉得心下舒服很多,但显然,他是没有这般机会的。也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他再去斐府后院那条飘着琴音的小巷,却再也不见墙内有琴音传出了,他心知肚明定然是那日他翻墙射箭的行动唐突了佳人,但他却并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那样做。 变故 芙蕖园虽说是园,可占地面积颇广,内除了紫云楼这样的高雅之所,也有鱼鸟观、犬台宫、走马观以及平乐观这样的玩乐之地, 算得上是永安的勋贵子弟乃至皇家子弟平日里再好不过的消遣场所。傅瑜与几位好友相约之所,也是他们平日里用惯了的一处西北 这角楼坐落于芙蕖园外围, 与外面人来人往的一条可摆摊的小巷仅一墙之隔, 是以外间的喧嚣楼内也听得清, 幸而来这里的人都是喜好热闹的几人,倒也乐得如此。 王犬韬动了动腮帮子, 嘿嘿笑道:“这有何难, 和往日一样, 我们大可去南阳长公主的水厅避暑玩乐即可!即便去不了公主府,今年你便可立冠,想来傅国公也不会太过拘着你了,我们大可到城西的云雾避暑山庄去耍。再退一步,若这两项都没法,幸好去岁冬末雪大,我府上地窖里藏了不少冰,定然少不得消暑的冰。” “傅二,你要去刑部任职?”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却是正从楼梯上跨上来的陶允之。 陶允之这么口头花花,倒是让在场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几人正说笑着,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自楼下传来,三人走到楼梯旁一看,却正见着一个略显宽厚的肩膀和一张略黑的国字脸,正是郑四海无疑,他身后却还跟了几个人。第二个人一身蓝衫,显着身躯有些单薄,他抬起头来,却是杨清。后头跟的三个人却是郑七郎、郑九郎和几人的另一个玩乐好友了。 几人相互之间也都相熟,略说了几句就在此喝了茶吃了点心,全做避暑了一阵,略坐了会儿,陶允之和年纪尚小的郑九郎就坐不住了,提议让众人一同去别处瞧瞧。傅瑜许久未出来散心,此番言论倒正中他下怀,他原本思忖着去赛马,但看了看外间正烈的日头,不由得打了退堂鼓。 一个又提议道:“平乐观也新来了一个相扑手,长得人高马大,站在那里像一堵小山似的,有不少人在他身上下注赢了个盆满钵满,也有少人在他身上输的裤衩子都当出来了。”这番言论一出倒让不少人笑得前俯后仰。 平乐观地处芙蕖园中心,虽说是观,却建的跟校场似的,四周高高的围墙,里面却是空旷的露天场所,场地上堆积着有大大小小的擂台不下二十座,其中有给世家郎君们练手用的,有给专业相扑手的,也有给鸡、狗、螳螂、蛐蛐甚至老虎用的。 一进这白色石墙堆砌出来的建筑,傅瑜就觉得身上冒出一股凉意,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似乎有一股寒意透着人的小腿向上攀着,华丽的穹顶高高列起,空旷的四周却并不寂静,相反,这里很热闹。不远处的一方擂台上正有两个只穿着大裤衩的小山似的相扑手在互相较劲,擂台下摆了几方桌椅,坐了一些诸如傅瑜这般的纨绔子弟,桌椅后边却站满了服侍的人,那些婢女手中的托盘上放了些瓜果糕点,还有一壶酒,一群人兴致冲冲地点评着,显得很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陶七,你说这话我可就不乐意了,平乐观谁都可以来,怎么我们先来就成了捷足先登了?难不成芙蕖园是你家开的不成?”一个身着黑衣劲装的小个子走过来,有些尖尖的下巴冲着陶七很不礼貌的甩了甩。 王犬韬圆溜溜的眼珠子在围拢过来的众人身上扫了扫,嘿嘿一笑,却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陶允之和王犬韬还没说什么,对面的这伙人就抢白道:“过节?哼,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落魄家族的郎君,敢和我们谢恩兄抢东西,这抢输了还不服气,硬要与我们比试比试,哼!” 他皱眉却不仅是因为这呛人的脂粉味,更是因为对方口中的谢恩兄,无他,章金宝的字就是谢恩,取自谢圣恩之意,端的是一派嚣张。 王犬韬又解释了一番,方叫傅瑜等人弄清了始末。却原来对面的这些人是跟着父兄上京述职的地方世家的郎君们,他们出身中小世家,不在永安长大,此番入京勾搭上了在朝野世家上颇有权势的章家,这一个多月来唯章金宝马首是瞻。 陶允之和王犬韬二人本在家族庇护下安顺长大, 傅瑜弄清楚了原委,却是冷笑一声道:“不过短短两月未见,没想到章金宝又养了一批新狗。” 对方停顿了下,刚要说些什么,傅瑜拱手指着身侧的人,讥讽一笑,道:“郑大哥,杨清,你们两个可得好好看看他们,最好记得他们的模样,这样以后若落单见了他们,可得避着点走,免得与他们争执起来,最后吃苦的反倒是我们自己!这卫国公府和乾容王府也不过就是六柱国之一和一介宗室罢了,可不敢和章金宝章郎君的兄弟们起了争执,免得脏水上身。” 一旁的杨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笑道:“正是这个理。” 傅瑜却是一惊,心中却是暗想道:不过一段时间没见,没想到章金宝这厮口才见长。 章金宝还是以前的那副样子,他穿着一身绯紫, 发上玉冠, 香囊玉饰满腰间, 装扮的人模人样的,背却微微佝偻着,眼窝有些凹陷,脸色有些蜡黄, 显然是一副纵情酒色过度的样子。 章金宝阴沉着脸, 慢步踱了过来,那黑衣小个子一伙人忙喜笑颜开地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 口中皆喊着:“谢恩兄。” 众人皆看向他,他道:“章郎君今日也有空来这平乐观玩玩了,平日里不都是在秦楼楚馆或者赌坊玩乐吗?再不济也是教坊的歌姬舞姬伺候着,怎的来这里看两个男人斗跟头?” 杨清毕竟是宗室,从身份上来说算得上傅瑜一行人中颇为贵重的,可章金宝却一开口就毫不留情地堵住了他的嘴,直让他愣了半晌。 傅瑜又惊又警觉,毕竟他虽然和章金宝算得上“齐名”,但两人的关系向来不怎么好,更何况上次他一下子打死了章金宝两条每日不离的爱狗,想来他心里此时怕是恨不得吃了傅瑜的肉吧。都说咬人的狗不叫,比起以前那个喜怒形于色一言不合就放狗咬人的章金宝,如今这个阴测测的说着反话的章金宝直让傅瑜背后都惊起了一身冷汗。 傅瑜顿了下,也干巴巴道:“章郎君客气了。” 傅瑜心中警钟大作,却不好开口拒绝他而离开此地,毕竟这样倒显得是他怕了章金宝似的,他还未开口,王犬韬便道:“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 一群人面面相觑,傅瑜对着章金宝点点头,随意拱拱手,却是率先朝着相扑台下的桌椅走了过去,而后一把坐在了其中一把黄梨木椅上。 台上的两个强壮的如小山般的人有些犹疑,章金宝一声冷喝:“还愣着干什么,没看到我们都等着吗!给我用真的,若没劲,叫我们失望了,可得有你们好过的!” 擂台之上的两个人影相互对拳,算是做了礼节,而后对望一眼,其中一个已是大喝一声,猛冲了过去,两人的臂膀随即缠绕在一起,激斗了起来。 半柱香后,擂台上的两人已是大汗淋漓,两人摔来摔去,身上层层叠叠的白肉颤巍巍的动着,已是有些发红了,两人对望一眼,其中更为健壮的一个猛冲过去,却是抓起对手的肩膀便要侧身翻,谁料却听得一句话—— 章金宝阴测测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些让人不适的高亢:“输的人,打断腿,以后不必靠此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