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官道,茶肆。
此处风貌与西北大陆略有不同。
西北大陆的风好似一个魁梧壮硕的汉子,充满着粗暴的力道,此处的风燥热黏腻中带着些许潮气,好似戴着神秘面具又出手阴毒的异族女子。正午的日头分外毒辣。
在这间生意清冷的茶肆角落,一袭粗布麻衣的高壮汉子喉结滚动几下,三下五除二就饮尽一碗比脸大的茶水。茶水下肚,体内的热意才散了点,他一把将陶碗放下。
“店家,再添一碗。”
茶肆掌柜正单手托腮,神情恹恹地半阖着眼,听到这声犹如惊雷的动静,瞬间清醒过来。正欲发怒,一见汉子体格和凶悍表情,他畏惧地吞咽一口口水,乖乖添茶。
高壮汉子又痛快喝了一碗。
他扯着衣领低声咒骂着什么。
这个时节,西北大陆的气温还冷热适宜,此处却已经燥热潮湿得不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蒙上一层薄汗,乍一看好似打了蜡。若是风吹尘土,空气中细微灰尘便会死死黏在肌肤上。这时候再用手指搓一搓,就能搓下一条灰黑色的泥,还有难言汗酸臭。
“不够,再添一碗。”
一连喝了七八碗才打住。
茶肆掌柜心头憋着火,但看到汉子从衣襟摸出的一角碎银,顿时喜笑颜开。汉子一手朝着斗笠扇风,一边跟茶肆掌柜打听消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掌柜知无不言。
高壮汉子问的也简单,只是打听诸如王室现在姓啥,附近局是否太平的问题。
这些问题,寻常庶民都知道。
茶肆掌柜一一回答。
不过——
“听口音客官是本地人吧?”
高壮汉子:“嗯,本地人,只是离乡打拼多年,最近收到家里的急报才回来。”
茶肆掌柜压低了声音:“我看客官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斗胆跟您说句真话——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情,办完事儿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这几年到处都在打仗征兵,像客官这样的,要是被发现肯定就被抓走了!”
打仗抓壮丁,基本都是去当耗材的。
高壮汉子笑笑:“掌柜就不怕被抓?”
茶肆掌柜道:“不怕,上了供了。”
有些门道还舍得花钱就能免除被征,没有钱还可以用粮食替代。茶肆老板的亲戚有些门路,但其他人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了。此处打了几年的仗就征了几年的兵。
征兵的年龄下限和上限不断刷新。
现在街上已经很难看到年轻人。
高壮汉子道:“被抓兵丁就被抓,反正以前也是干杀人活计,多谢掌柜关心。”
说完,他又跟掌柜打听了一些事情。
待日头稍微偏西,他抓起斗笠戴在脑袋上,走出这间茶肆,迈入毒辣的阳光下。
他迈开腿的频率并不高,但每一步都在几丈开外,没多会儿就不见了人影。掌柜怔怔看着汉子远去的背影,暗暗咋舌——有这般鬼魅神通的人,必然是武胆武者啊!
掌柜此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汉子不知掌柜想法,他离开茶肆后又赶了两天路,期间老天爷还翻了一回脸,毫无预兆地下了场雷雨。若非用武气将雨水阻隔,他被淋成落汤鸡,只是免不了狼狈。
几日没洗澡,攒了一身酸臭。
终于,看到一座城池。
他没有路引凭证,真实身份还是个通缉犯,自然不能大摇大摆入城,仗着本事大直接潜入。在城中寻了个建筑最好的屋子,借用宅邸井水洗了澡,还偷了一身衣裳。
从男主人衣裳尺寸来看,对方体格比他小很多,不过大户人家裁制衣裳都会选择大放量,他勉强也能套进去。他穿好衣裳,又顺手摸点银两准备走人,结果出意外。
屋外长廊传来一阵脚步声。
几名侍女齐声道:“夫人。”
跟着又听到一道轻柔女声。
“今日府上可有拜帖?”
侍女回禀:“回夫人,并无拜帖。”
脚步声逐渐靠近,汉子心下道了句麻烦,立马翻身上房梁藏好。下一瞬,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部推开。几道婀娜人影落进屋内,几名侍女鱼贯而入,燃香的燃香,烹茶的烹茶,还有侍女去屏风后取干净衣裳……看这个架势是准备服侍夫人沐浴净身。
房梁上的汉子沉默了三秒。
“啊——”
屏风后侍女一声惊呼。
“怎么了?”那位夫人轻声询问。
“夫、夫人,家中似是遭贼了。”
被称为夫人的女子起身,快步行至屏风之后,失窃的是一套男装。这名侍女专门负责整理、看管夫人房中的衣物首饰。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此刻却少了一套男装。
夫人波澜不惊:“找找,缺了什么。”
侍女一番搜查很快有了答桉。
除了那一套衣裳,还缺了些银两。
这些银两是夫人平日用来打赏下人的赏银,虽说就少了一小把,跟那一小盒相比很难发现,但架不住侍女有个习惯,她喜欢将赏银一层层摞起,整整齐齐看着舒服。
此刻的赏银却是乱的。
负责看守的侍女吓得俏脸煞白。
正欲行礼请罪,便听夫人声音温和地道:“若无其他失窃物,便不用在意,这个世道生活苦顿者比比皆是,那人或许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当了回小贼。既然无人受伤,丢失的东西又不多,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侍女几个闻言感激涕零。
“备水吧,这天儿越来越热了。”
因为此地夏日来得早,富贵人家早早穿上了轻薄的夏衫,这位夫人同样如此。
此女外貌看着很年轻,肌肤细腻雪白,年纪应该不大,但眼波流转间又带着不可忽视的风流妩媚。这气韵显然不是十几二十几的女子能有的。她的年龄,不太好猜。
这位夫人坐在漏窗旁的桌桉一侧,在侍女打水准备沐浴的功夫,她打开一卷书简仔细看了起来。她神情专注,时间流逝飞快。再回神,侍女已经准备妥当,浴桶添了半瓶花露和新鲜的花瓣。侍女欲上前服侍她脱衣,夫人笑道:“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一众侍女没有询问为何,福身退下。
不一会儿,屋内只剩夫人一人。
不,应该说是两个人。
她浅笑着抬起一双美眸,眸光清亮又自信地看着房梁某处:“小女子体谅壮士生活难处,不予报官追究……这位壮士还留在这里,污了小妇人清名,岂不是恩将仇报?”
坐在房梁上的汉子:“……”
他料定这些女子是普通人,看不穿自己的踪迹,便用了小把戏隐匿身形,准备等这名女子进了浴桶再跟着侍女悄悄走人。
孰料——
自己似乎判断错了。
夫人道:“壮士不肯下来吗?”
壮汉终于给了回应,只是说出来的话和语气十分轻佻:“今儿当了一回梁上君子,何妨再当一回采花小贼?什么恩将仇报,真正的‘恩情’不妨到了榻上再说?”
夫人眸中噙着的笑意瞬间化为寒冰。
她抬手一拍屏风横梁,刷得一声抽出一柄雪亮长剑,眸色暗沉道:“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