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钟声不曾停歇,宫中大钟响,紧接着便是整个燕京城的寺庙道观的钟声敲响,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足足三万杵,昭示着建弘皇帝驾崩,举国大丧。
不过一日的工夫,宫中传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护龙寺那座新修的佛塔坍塌之际,建弘皇帝忽然就没了气。
整个燕京城的百姓都知道那座在前朝古寺基础上新修的国寺——护龙寺,是钦天监为建弘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命脉之所,而今佛塔坍塌,连大雄宝殿都被压塌了,其中工匠流民被埋废墟底下,禁军与东厂、乃至知鉴司都抽调了人手过去扒废墟救人,忙活了三两日,也就只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到一百活口。
“听说是好几千人哪……”
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挤满了食客,近来他们都在议论同一件事,不可谓不人声鼎沸:“都是给咱陛下修国寺的,就只救回了那么点人,可怜哪!”
有人叹着气,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都说这国寺事关咱陛下的命脉,钦天监选址都选了许久,好不容易定了地方,怎晓得出了这样的意外?如今都说是那佛塔坍塌以致陛下命脉无法接续,那五皇子……可是犯了天都不能饶恕的大罪过!如今正押在诏狱里!”
众人压低声音附和着,又有人接下去道:“听说陛下一去,曹凤声那个阉贼当场就撞了柱,嘶,按道理来说,那阉贼手握那样大的权柄,满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他的干儿子呢,他怎舍得这些权势富贵,就这么追随陛下去了?”
“谁知道呢?”
有人剥着花生,随口道:“一个宦官嘛,许是他该享受的都享受尽了,没根的男人又不算是个男人,干儿子再多也终究不是什么亲儿子,可能他觉得没趣儿,想早点投胎,下辈子再做个真男人!”
食摊上很多人都想笑,即便如今曹凤声那阉贼突然撞柱而亡,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如今正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有工夫上街来听这些闲话,但如今正是国丧,谁也不敢当街开怀。
一驾马车徐徐穿街,路过浮金河桥下,碾落些许尘泥,也许是因为马车后面缀着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油布棚里的食客们闲聊着也不免抽空抬头瞅上一眼。
但谁也没瞧见马车里坐着谁。
马车最终停在诏狱门口,因其在百姓心中等同地狱,故而此处清净极了,陆骧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细柳靠墙而立,那副眉目在一片淡薄的晨雾当中有些过分清冷。
“公子,是细柳姑娘。”
陆骧连忙回头掀帘子。
细柳就靠在墙边,双手抱臂,看见那陆骧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一发现是她,便一下转过头掀开帘子像是说了什么,不多时,那一身素服的颀长身影从马车中出来,还没下马车,也不必陆骧伸手指方向,他一抬眸,淡薄雾气里,他的目光准确而直接地落来她的身上。
细柳见他下了马车,朝这边来,便略微站直了些身体,却还倚靠在墙上,他走近了,素白的衣摆不知在哪里沾了些露水。
“在这里做什么?”
他开口,也许是伤寒还没痊愈,他的声音有点哑。
细柳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她没轻易接他的话,下颌轻抬:“以前没注意到,诏狱外面原来还有一株杏树,今日它开花了。”
陆雨梧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那株杏树一枝独秀,开出雪白微红的花,诏狱外面,仅有这一枝单薄的春色,在晨风中摇晃。
“知道你要来,进去吧,我都打点过了。”
细柳说着,便先抬步往诏狱里去。
诏狱里常年幽暗,只因其一半嵌入地下,而墙体厚数丈,里面虽常年燃着火盆,但因为之前那场大暴雨,如今底下还有些过分潮湿。
姜变贵为皇子,按理来说是不应收押在此,但今日宫中午门前曹小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遗诏,先是任命郑鹜为新任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后又宣布皇二子姜寰为继任新君。
而将姜变押在诏狱,是即将继位的新君的意思。
狭长的甬道尽头便是关押姜寰的牢房,一朝变天,朝廷里上赶着要向新君表忠心的人很多,东厂和知鉴司里,都不在少数。
故而没人因为姜变的身份而对他有所宽宥,牢房中昏暗极了,里面隐隐传来哭声,没一会儿又笑,伴随着老鼠的动静,显得有些渗人。
“过去吧。”
细柳在甬道口站定,诏狱里各方眼线不少,她得在这儿盯着。
陆雨梧像是在听见那又哭又笑的声音便怔了一瞬,他闷咳几声,很快穿过甬道,到了牢门前。
里面铺着干枯的稻草,却都被地下渗出来的积水给湿透了,那个人背对着他,一身皇子袍服早就被扒了,只有一身单薄的内袍,沾了不少脏污,发髻也散乱不堪。
“修恒!”
陆雨梧唤了他一声,他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嘴里喃喃有词,没有转过身来,陆雨梧不由双手握住牢门:“修恒,你怎么了?”
那个人还是没有理他。
“你告诉我,”
陆雨梧拧起眉头,担忧道,“那日在宫中,陛下见你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他什么字句刺激了姜变,他不但没有转过身来,一直埋在膝盖上的脑袋也猛然抬了起来,他不再是低声喃喃,近乎是嘶声大吼:“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张狂大笑,哪怕过去了整整几日,他仿佛从未从护龙寺佛塔坍塌的那一刻醒来,那座佛塔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坍塌,那如雷巨响始终折磨着他的耳膜,他双目浸满了血丝,青黑的胡茬长起来,颓然又癫狂。
面对嶙峋的砖石,他仿佛又看见了躺在龙床上的父皇,他的父皇用那双冷漠的眸子注视着他,一时间,他的笑声里添了突兀的哽咽:“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一个小人物……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你用他的死来压我,你……”姜变笑起来,“你还用你自己的死……让世人杀我。”
他似笑似呜咽:“因为我是一个异族女人给你生的儿子,我在你眼里,永远有一半你不承认的血,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让我生出错觉,以为我可以呢?”
陆雨梧站在牢门外,他沉默地注视着疯魔似的,从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姜变,看着他将额头抵住那似乎沾了不少鲜红血迹的砖石,也许是他用拳头砸的,陆雨梧看见了他血淋淋的手。
姜变的声音又低弱下去,只反覆地喃喃着一句“为什么”。
“修恒,”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