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声音并不大,但她自己听见,震耳发聩,仿佛喊得很响亮,以至于别的声音她全都听不见,周围是一片死寂。 凤二旋即一笑,看她一眼,旋即很是嘲讽地望着池镜,“好,就依这话,放了她。” 她脑子里原是嗡嗡地耳鸣着,就这一句猝然清晰,所以本能地听从,拔腿就向那黑魆魆的夜里跑出去。 池镜果然狡诈,是中了他的计了!凤二跑到门前,望着玉漏跑的方向,忙喊,“快去追那妇人,不要留活口!” 果然跑出去不远的那男人听见动静,又掉头跑回来,到底是常年行凶犯恶之人,须臾便堵住池镜,厮杀片刻,又将池镜逼回屋内。 天还没来得及亮,慌不择路,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算哪里,跑到哪里算哪里!脑子里一时闪过千百个逃跑的缘故—— 孩子! 她忽然记起来有个被丢弃了许多年的孤儿,今夜又再度给她丢弃在这寒冷的黎明里。也猛地想到他那孩子气的赌气的话,“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一样有千百个缘故不能撇下他—— 反正她不管逃跑或迎难而上,也总有千百样借口去遮掩她本来爱他的真相。 他们从她身边往山下奔去,谁也没顾上看她,永泉跟在一旁焦急地喊着“三爷”。 完了,她想,他到底没能亲眼看见她折返回来,只记住了她逃跑的时刻。他们终于是要完了。 仿佛做了个疲惫不堪的梦,梦中四处奔逃,总也找不到生路,只能不断地跑,乱着方向。梦里辨不清天色,整个世间像给一层难以透气的深灰的棉布照着,她听见自己仓皇的脚步和缭乱的呼吸。 也许只过去了一两天,却像过了好些年,月还是那旧月,银色的光洒在地上,净泚透亮,轻易照遍这世间一切丑陋自私的地方,哪怕是在藏在记忆里,它也照进去,使人想忘也忘不掉。 次日听见他们说了许多事,络娴没给官府抓去,是给老太太关在屋里。是老太太的做派 ,怕家丑外扬,把人握在手上,随时可以要她的命,就是不要她的命,也要她自惊自怕地过一辈子。 送出去的银子官府在追,老太太这两日时刻问着官府的动向,生怕追不回。不过张大人宽慰,没了接应的人,那赵路不敢私吞银两,不过是时日问题。 斗许久,终于也将那人杀死,自己身上有十七处刀口,多半不深,有三条要紧,致使他此刻仍旧昏迷不醒。 玉漏没吭声,仍偎着被子抱着双腿坐在床上,脚踏板上炭火烧得旺,不过身上照样冷得很。 玉漏忽地想到池镜的话,他说他命大,想不到连他的孩子也随了他,一样命大,还在她肚子里抓着她牢牢不放。 隔日午间,秋五太太赶来府上看她,甫进门,还没见她人,就先听见她哭,“我的三丫头,我的姑爷呀!我的命啊!” 她一路骂下去,玉漏听得不耐烦,总算翻身坐起来。 总是无论想着什么,最后都要想回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是个犯了案还没给揭露出来的罪人,然而天网恢恢,迟早是要东窗事发。 玉漏听到便心一跳,他此刻仿佛成了狗头铡,急着要推来铡掉她的脑袋。 “可醒了没有?”来,哪怕要和她清算她的自私,她也认了。 “到底吉人自有天相!”秋五太太一拳砸在手心里,总算放下心来,又说要过那边屋里去看。 一时秋五太太又跟着金宝进来,问她在写什么,她没回答,忙把写好的休书折了胡乱塞在哪里,叫金宝收去了笔墨。 玉漏躺回被子里,背靠在床头,有些凄然地微笑着。知道自己的明天又是不确定了,但再没有力气朝往后打算,也许失去池镜,就没有以后,曾因他而有了最鼎盛最辉煌的时刻,从此就只能是往下衰落了,谁也抵不过盛极必衰这规律。 秋五太太见她微笑得异样,握住她的手安慰,“好在孩子到底是保住了,你和姑爷也没有性命之忧。你不晓得你爹这几天在家急得什么样子,吃不下睡不好的,追着我来瞧。我知道你不愿我到你们府上来,可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你喜欢不喜欢,哪有做娘的这时候也不露面的?” 秋五太太笑着答应,“好,等你们小两口都好了,回去住两日。” 她又翻身睡过去。 但他迟早是要来的,这是他的家,她躲不开。 金宝叹了口气,“醒是早就醒了,只是一直不大有精神,见天不是睁着眼发呆,就是闭着眼睡觉。嗳,你不要叫她,太医说多睡会也好。” 在那些去营救的人看来,他在屋里拚杀,她在屋外,有机会也没有跑,死守着他,多么情深意切的一对夫妻。 “你回去歇着吧,看样子她还有一会才能醒呢。”金宝近前来劝。 “我就在这里睡,你点上灯就出去吧。” “不妨事,她睡觉从来不爱乱动。” 他早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认了命,笑了笑,没理她。等她点上灯出去,他照样牵开被子睡下去,从背后搂着她,凑在玉漏耳边说:“我晓得你没睡。” “怕面对我?”他笑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和你秋后算账。那晚的事,我也没对一个人说。” 玉漏不作声,把脸埋进枕头里,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口气可以这样轻松。他越轻松,就使她越沉痛。 玉漏终于呜咽出声,“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得厉害,肩头震个不停,骨架也要抖散了。 她不知道他这番话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只是宽慰,不过令她没算到的是,这一生的爱人,会是这样一个人,又会在一场仓促而蹩脚的情感阴谋里遇见。她这一刻确信是遇见了,这才有勇气翻过身来,面对面望着他。他的五官模糊在她的泪眼之中,拚命想看清,搽去了眼泪,又不断有泪涌出来。 其实心里已有了答案。 么从容不迫,她的愧疚之心少不得就会减少点。不能这么便宜了她,他预备让她觉得这一辈子欠了他太多,只得拿出全部的爱来偿还给他。也是抱着这个念头,当时拼了命一定要活下去。否则爱成了怀念,还有什么意思?他一辈子也做不成王西坡那样的情种。 没关系,纵然这是两个感情的刽子手,这一刻软弱得仅仅是在这人心隔肚皮的相拥里,就踏实地爱着对方。也许永远对这爱保留着一份排斥和怀疑,但不妨碍他们仍然身不由己地去爱着。 爱是何价是何故在何世,又何以对这世界雪中送火? 番外·月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