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浩然?”“是的。外面的世界,还存在着?”“是。”“没有世界末日?”“没有。”五天后,我已化作幽灵,躲藏在你的背后,看着你。你倒在我被埋过的地方,身负重压,一团漆黑中,确信世界末日降临,唯有等待死亡。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一切,也知道你正在编织一套杀人的幻想,弥补你面对我时的犹豫与怯懦。你以为我从未见过你,你以为我还寄希望于你来救我,却没想到我会祈求你杀了我。你错了,我认识你。但你永远都不会记起我。时间,倒回到五天前……那时我还活着,还在呼吸地底混浊的空气。除了双手和头部还能活动,我全身被埋在瓦砾废墟中。我心爱的丘吉尔也如此,它无助地狂叫,期望将人引来救我们。突然,一道电光射入这黑屋子。你来到半坍塌的电影放映机房,用手电照射我和丘吉尔的脸,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你认出了我。而我也认出了你——叶萧,一个出色的警官,你一直在追查我,想要将我绳之以法。但你不会知道我的过去,不会知道楚若兰的真正死因,那是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秘密,隐藏在一个坚固到极点的核壳深处。即便你发现那封遗书,也仍然会被我编造的记忆而欺骗。比如我的年龄,在户籍档案资料里,我今年四十岁,实际上我只有三十六岁,今年是本命年。没错,我的所有身份信息,包括家庭出身以及教育背景,全都是在十年前伪造的。我之所以看上去像四十岁,是因为我的青少年时代在悲惨世界中度过,因此显得过分成熟,面孔被苦难刻满沧桑。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也不知道生日是几月几号。当我刚开始记事,就在全国各地流浪。我有一对养父母,他们没有姓名只有外号——我的养父叫“馒头”,我的养母叫“蛋花”,这是他们最爱吃的奢侈品。而我叫“大叉”,因为我最爱用手指在沙地上画大叉。养父母是一对流浪者,他们操着标准的北京农村口音,这让我后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少林寺脚下的深山中,我们从郑州去洛阳,当然买不起火车票,便抄近路走山间小道。在大雪覆盖的松林间,我们吃着少林寺和尚施予的窝头。养父母烤着火告诉我——他们是在唐山把我捡到的,在郊外的一片荒山脚下,完全倒塌的军工厂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当时,有一条野狼徘徊在月光下,循着哭声想要来叼走婴儿。养父母出于同情心,用棍子赶走了那条凶狠的狼,从废墟里救出了濒死的男婴——那年养母刚生下个儿子,没几天就夭折了,她看着襁褓中啼哭的我,流着眼泪解开衣服。我本能地咬住,顽强地活了下来。我没有资格成为地震孤儿,因为有人怀疑我本就是流浪汉亲生,因为养不活才塞给。最后,养母实在舍不得离开我,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踏上流浪旅途。我几乎去过中国的每个地方,跟着养父母靠捡垃圾为生,收集各种废纸箱与瓶子,去回收站换些钱来买吃的。通常十多天才能吃到一块馒头与一碗蛋花汤。养母经常带着我坐在废玻璃前照镜子,她说我天生是一个漂亮男孩,长大后会有许多女孩喜欢我——她说着说着会掉下眼泪,不知是想起死去的儿子,还是想到将来我不可能讨到老婆。小时候我很聪明,养父教会我认识了几个字,但他自己只读到小学三年级。有一年我们路过浙江的农村,替乡镇工厂回收工业废料,我总是趴在乡村小学的窗下,偷听他们上课。为此我经常挨打,有时头破血流,养父母也不敢找人要个说法。后来,我遇到一个城里来的支教老师,他让我坐进课堂,送我一套旧课本。就在那一年,我学会了一千多个汉字,并在小学六年级的考卷上,拿到了学校的最高分——但我没有资格继续读书,当我的同学们升了初中,我却跟着养父母去了南方。十三岁那年,我们在深圳的建筑工地上捡垃圾,养母被倒塌的吊车砸中身亡。养父抱着我哭了几天几夜,直到被强制关进收容所,塞进大卡车遣送出广东。五年后,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和养父再也找不到可以捡的废品,饥肠辘辘地饿了好几天,沦落到沿街乞讨。我们不幸遇上了城管。我被城管踹了一脚,养父愤怒地上去理论,结果被一群城管拳脚相加,当场死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我抱着他的尸体,看着白雪上鲜红的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十多年后,我派人到那座城市查出当年带头打人的城管,然后制造了一场交通事故,让那个畜生被一辆卡车轧死了。养父死后,我孑然一身,扒上一列运煤的火车,来到了东部沿海的这座大城市。那一年,我见到了她。“是你杀了楚若兰?回答!是?或者不是?”“是。”“算你还是个男人。”“你想杀我吗?”“我……”半坍塌的电影放映机房里,叶萧戴上手套,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玻璃,锋利的破口发出寒光,耳边响彻拉布拉多犬的狂吠,“为这一天,我已等待将近一年了。”那一年,我十八岁。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衫,白条纹的蓝色运动裤,一双垃圾桶里捡来的旧球鞋。透过街边理发店的橱窗,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有一双大而沉默的眼睛,原本白皙的皮肤稍稍晒黑了些,乌黑的头发因为经常用冷水冲洗,并非杂乱无章也没有散发臭味。我的个头比许多城里孩子更高,虽然从小没吃过任何有营养的食物,就连牛奶的滋味都没怎么尝过。矮小瘦弱的养父母,一直猜想我的亲生父母肯定是身材高大形象俊美,说不定还是“艺术工作者”。那是个深秋的下午,阳光穿过梧桐树叶,洒在理发店的玻璃门上。当我痴痴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摆出街边广告里吴奇隆的表情,那扇门却突然打开,走出一个少女。她刚理完头发,似乎只是稍微修剪了一下,扎着长长的马尾。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大毛衣,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几秒钟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她的路。我害羞地低头,退闪到一边轻声说:“对不起。”“没关系。”她看起来很有礼貌与教养,匆匆打我身边走过。等到我抬头看她,没想到她也回头来看我,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这个人怎么穿得像个乡巴佬,可长得倒挺像城里人?干吗要站在理发店门口照镜子?是不是变态?不过,他挺帅的……她并未走远,而是来到一家街边的租书店,摸了半天口袋,才发现所有的钱都在理发店用完了。老板说那是最后一本,很快就会被别人借走。当她失望地要离去时,我冲到她面前,从兜里掏出最后一枚硬币,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借给你……”她警觉地后退半步:“你是谁?”“我……不是……坏人……”我那一口标准普通话在这座城市颇为罕见,这么漂亮的少女为此而害怕也很正常。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大概是从我的眼里发现了某种异常的单纯,她接受了:“谢谢。明天会还给你的。”于是,她借到了那本《七龙珠》。那天晚上,我连半块大饼都买不起了,饿着肚子在桥洞下过了一夜。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我又来到租书店门口,特别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把衣服清理干净,装作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她来了。还是那么漂亮,头发不再扎成马尾,而是披散在肩上。但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生,看起来像她的同学,都是高高瘦瘦惹女孩喜欢的样子。其中一个男生掏出一块钱,塞到我手里说:“谢谢你。”随后,另一个男生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一半出于怀疑,一半又出于同情。他轻声对那个男生说:“叶萧,你说这个人奇不奇怪?”“嗯,是住在桥洞底下的人吧。”而少女拉住他们的手说:“周旋,叶萧,你们陪我去游戏机房好吗?”他们三个人肩并肩走了,而我永远记住了这两个名字。那一年,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还有许多老房子,还能看到开阔的天空下飞过的鸽群,还有小巷间里坊中屋檐下放学的高中生们。这附近没有垃圾场,每天都有环卫工人来收垃圾。而我如果要收废品,起码要有十几块的本钱,可我连废纸箱都收不起。我原本准备离开,去郊外的废品场生活,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为油,正好撞到我在收旧货。看到她总是愁眉不展的容颜,我很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怕我跟她越说越多,就会忍不住说出心里话——我很喜欢她。不,我不可以说出来,我只是一个收破烂的流浪汉,任何一个正常女孩都不会喜欢我,何况是那么漂亮的若兰。不要再异想天开了,更不要尝试自取其辱。说不定她还会告诉家长,接着我会被赶出这片街区,而她很快将把我遗忘,包括我的脸和我的名字。春天,我回到那个下岗工人家门口过夜,尽量远离他家的墙根与窗户,却还是不断听到他老婆的谩骂声。直到一个晚上,当我正在熟睡,突然有人来到身边——像我们这种流浪汉,每天睡觉必须保持警觉,否则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我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手,却发现是下岗工人。他说今晚降温,看我这么睡觉担心着凉,就给我加一条厚毛毯。我感激地向他道谢,继续睡了过去。天还没亮,巷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感觉到某种危险,翻身跳起准备逃跑,却被几双大手牢牢压在地上,同时一把手铐挂到了手上。我看到了三个警察,还有下岗工人和他的老婆,那个女人对警察说:“就是他!半夜闯进我家偷钱!”“我没有!”我大声为自己辩解,但一切都是徒劳。警察从我的口袋里搜出了写有下岗工人名字的存折,里面有几百块钱下岗工资——昨晚,他不是来给我加毯子的,而是对我栽赃陷害,把存折悄悄塞进我的口袋,就是为了把我从家门口赶走,永远不要见到我这个祸害。我在这片街区收废品已经半年,从没做过一件坏事,街坊邻居对我的印象也不错。可自从被警察抓住,却没人替我说过一句好话。警察甚至告诉我,巷子里的每户居民都说我不是好东西,一看就是小偷小摸的社会渣滓,强烈建议警方对我严肃处理。我受到劳动教养一年的处罚,被送到劳动教养管理所,跟一群地痞流氓无赖关在一起,还被几个畜生残忍地强奸过,因为他们说我又嫩又漂亮——后来我想要找到并杀了他们,可茫茫人海中,再也无法寻觅。一年后,我伤痕累累地从劳教所出来,容貌发生了很大变化,我想我已经不是人了,而变成了一只恶鬼。但是,我被放出来的当天,还是去了市中心的那片老房子。我想要见到若兰,大声地告诉她,我喜欢她——虽然我是一个可耻的“两劳人员”。然而,若兰消失了,连同她的父母。我问了很多人,才得到答案——就在我被警察抓起来的第二天,若兰一家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举家搬迁到南方某个地方。那栋房子属于若兰叔叔一家,而她婶婶是个恶毒的长舌妇,很快把丑闻传了出来。原来,就在那年春天,若兰的父母发现女儿怀孕了。她始终没有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拒绝去医院把孩子拿掉。她说自己功课很差,估计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把孩子生下来,早点出去找份工作养家。她的父母为此以泪洗面,但无法改变女儿心意。最终,父母也无颜见人,悄悄给若兰办了退学手续,一夜之间举家南迁。这年秋天,若兰在外地生下了一个男孩。我恨他们!恨住在这片老房子里的人们!有朝一日,我要把这片房子全部拆光,盖起一栋大楼,让这些看似高傲的城里人,世代住在这里的居民,蔑视我欺负我抛弃我的人,也尝到跟我一样无家可归流浪的滋味!我更恨那个下岗工人一家,他们卑鄙地对我栽赃陷害。他有一个显著的塌鼻子,让我在很多年后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他直到在地底被我杀死,也没有再记起我的脸。“不!不要!”“罗浩然,我是警察,我代表法律,我不能杀死你。”眼看着叶萧放下碎玻璃片,罗浩然大声吼道:“你怕了?你不敢杀我?你怕被人发现真相?你害怕被关进监狱?”“不是。”“你真的不用怕,这里的每个人都想杀我,任何一个幸存者都可能是杀死我的凶手,没有人会怀疑到你!”“你那么想死吗?”“叶萧,我知道你想杀我,你的眼里早已写满仇恨——请你杀了我吧。”从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作为“两劳人员”,我受尽各种苦难与屈辱,身上与心里多了许多伤痕。我依然过着漂泊四方的生活,经常为了一个肉包子而与狗打架。我也曾经用收破烂赚来的钱创业,开过路边的小饭馆与杂货店,但每次都被城管、工商、卫生这些部门以非法经营为名而取缔告终。我这才明白,一个“山上”下来的人,没有背景与本钱,无论多么努力与聪明,想要创业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十年前的春节,我在北方沿海的一座城市。我再一次被城管暴打,抢去身上最后几十块钱,走投无路地来到海边,准备踏入冰冷的海水,结束这卑微的一生,却发现海水里有个人在挣扎。我立刻把那个人救了起来,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容貌普通但不丑陋,从衣着来看是个体面人。她已呛入许多海水,奄奄一息,我用了各种方法,终于让她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的脸,第一句话是:“你是天使吗?”我明白天使是什么意思,我眨了眨眼睛,说:“不,我是恶鬼。”差点死掉的她面色一下子恢复了,从痛苦变成微笑,接着哈哈大笑:“好吧!我不想自杀了。”我把她从海滩上抱起来,直到公用电话亭,向路人借了一块钱打电话。几分钟后,一辆奔驰轿车开到路边,把我们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她开了一个豪华套房,洗澡换衣服,还给我买了一套阿玛尼西装。为答谢我的救命之恩,她又请我吃了一顿西餐。背景。几个月后,她主动提出与我结婚,而我还没有真正触摸过她的身体。她已认定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在我们登记结婚之后,她把董事长与法人代表的职位让给了我。她说她到底是一个女人,最讨厌的就是经商。她退出一切公司事务,专心做全职太太。从此,我掌管了整个公司,以及她所有的个人财产,那是当时无法想象的一笔天文数字。婚后三个月,我们去蜜月旅行。在南非的一座小岛上的度假村,她突然心口剧痛,让我从她的包里把药拿出来,而我却故意把药片撒到地上。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死了。我继承了她所有的财产——也许这笔财产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一切,不想让人觉得我所有的财富都来自于一个女人。于是,我再一次动用她的社会关系,不但更改了档案资料,删除了之前的所有信息,还把我的名字更改为“罗浩然”。“这个名字不错哦,听起来就像是个大人物。”耳边总是回响着若兰的声音。最短的时间内,我把原来的公司清算关闭,利用套现的巨额资金,重新注册了一家新公司——未来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我在许多地方打通关节,以低价购入大片地皮,当别人在开发住宅物业时,我却着力发展商业地产,在全国建造了数栋未来梦大厦,发展成为大型商业地产集团。现在,你该明白为何查不出我过去的经历了吧?无论是悲惨的流浪童年,还是劳动教养的耻辱经历,抑或与富婆结婚致富的历史,都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我必须删除所有这一切,还要永远保持低调,不能出现在镜头前,更不能有媒体报道。只有公司高管及总部少数人员才能见到我的庐山真面目。我不需要任何商业炒作,只需打通关节,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把钱赚了。十年间,我的财富翻了好几个十倍。“就这么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罗浩然,我要让你所做的一切恶事,都在法庭上公之于众,让你在监狱里度过后半辈子。”“法庭?对不起,你这个警察也做得太天真了吧?我不可能上法庭,甚至都不可能被起诉。原因嘛,你懂的。”“住嘴!”“叶萧,你要报仇的话,除了现在杀掉我,没有其他办法。”“不,我不会杀你的!”叶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那么多年过去,我从未忘记过若兰。我曾经派人寻找过她,希望能再见到她一面。可是,她连同她的父母以及儿子,全都音讯渺茫。有人说她举家移民国外了,也有人说她早就死了。七年前,我偶然地遇到了十八岁的莫星儿。她长得很像若兰,如果她还活着,你一定会对她产生特别的感觉。对不起,我用了一些卑鄙的手段占有了她。可惜,我得到的只是无尽的悔恨。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再也不敢见到那个无辜的少女,听说她跳楼自杀未遂而骨折,不久她的爸爸也自杀身亡。四年前,我终于回到这座城市。我兑现了誓言,买下了市中心的这片地,要把这片给了我悲伤记忆的老房子全部拆光,造起未来梦大厦的总部,让居住在这里的冷漠自私的人们,全都被赶到遥远的郊区,让他们变成自己也瞧不起的“乡下人”。其中,有个“钉子户”带头抗拒拆迁,有人把那人的资料传给我看,我发现竟是若兰!她回来了,却是一个单身妈妈,带着十三岁的儿子。深夜,我派人给她打电话,表示愿意给予全体居民要求的高额补偿金。然后,我派车把她接到一家郊区的宾馆。果然是她!多年过去,从少女变成了少妇,但还是那张脸,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过的脸。当然,她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来,有时候我也认不出自己的脸。我凑到她的跟前,提醒了一句:“你还记得罗浩然吗?”可惜,若兰连这个名字也忘记了。“你忘了那个借一块钱给你租《七龙珠》的少年了吗?忘了跟你一起在大年初一堆雪人的收破烂的人了吗?你忘了……”“是你?”她露出了我意想中的惊讶,皱起眉毛摇摇头,“你真的——变成了大人物?”“你好吗?”“我很好。”听到她的回答,我心里很是酸楚:“你没有说实话,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你知道我怀孕的事吗?爸爸妈妈不想让这件事传出去,就替我办了退学手续,悄悄搬家到南方。我在那里生下儿子,做小生意积攒了一些钱,中断了与这里的所有联系。直到一年前发生了一场车祸,我的爸爸妈妈去世了。正好叔叔婶婶移民去了国外,我便带着孩子回来,继承了祖传的老房子。”“孩子的爸爸是谁?”“我不能说。”“我可以帮你抚养他。”我的目光如此真诚。刹那间,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犹豫,却又坚决地摇摇头说:“不,我要回家了。”我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她。十多年前就让她无声无息地走了,这一次绝对不能再错失了。“放手!”“哪里也不要去,你不用担心你的儿子,我会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对待他。”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我脸上,我忍不住松手,若兰已爬到窗台上,打开窗户大喊:“你不要过来!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若兰,你忘记了吗?我们堆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喜欢过我?”“没有,真的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了!这怎么可能?一个收破烂的小子?睡在别人家门外的流浪汉?我不可能喜欢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想——过去不会,现在更不会!”“不!”我伸手去抓她,而她本能地往后一缩,却没想到脚底踩空,意外摔了下去。这真的是个意外!她死了,头部着地,颈椎折断。我杀死了若兰?泪水,多少年都没有流过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颊与衣领。我抱着她痛哭许久,亲吻她的嘴唇,直到她变得冰凉而僵硬。当然,我必须掩饰这里发生的一切。我找来一个帮派分子,给了他巨额酬金,让他弄来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车,把若兰的尸体装进车里,开到郊外的湖底——如果找不到尸体,也就不可能以杀人罪来起诉我。若兰死了,我变成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不久,当年那片老房子全部拆光,盖起了我的未来梦大厦。打地基的过程中,确实发现了一些明朝的墓葬,但并没有所谓的宋代寺院和《地狱变》壁画。那是我在大厦建造过程中秘密修建的一个密室,重金聘请了一位日本的传统画师,按照我的想象画出了地狱的景象。至于燃烧的牛车里的女子,就是按照若兰的形象描绘的——当你看到这幅壁画,一定会觉得似曾相识吧。最近三年,我住在未来梦大酒店的顶层,住在少年时流浪过的那片老房子之上,住在若兰住过的老屋的空中。每个夜晚,我仍然会梦见她,梦见那片白茫茫的大雪,梦见那个雪人渐渐融化。其实,我很害怕。住在十九层楼,每次看着窗外的世界,都有一种要倒塌崩溃的感觉。只有我的丘吉尔才能让我得到片刻安宁。我身边的那几个高管都是些唯利是图的浑蛋,平日里个个唯我马首是瞻,不过是看在钱的分儿上,还有我那点权贵阶层的关系。我从不对他们说起我的过去,但总是暗示自己在北京有人,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让高管们产生无限联想,最终认定我的后台贵不可言。那么多年来,除了梦到若兰,我还常常梦见自己悲惨的童年,梦到跟随养父母四处流浪的生活,每个人都瞧不起我,他们打我骂我侮辱我,把我像条狗一样看待。如果,我突然没有钱了,也没有了任何权力,一切就会回到原点,回到二十年前……而我的神秘也是靠砸钱来维持的。如果未来梦集团崩溃,上万人一夕之间失业,全国多出许多烂尾楼,必定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媒体与公众不会放过我,擅长人肉搜索的网友也不会放过我,连方舟都会来打我的假学历与假背景……全世界很快都会知道我的过去,知道那些可耻的往事,甚至翻出我劳动教养时的狱友!不错,你现在可能已知道了,早在一年以前,未来梦集团的运营状况开始极度恶化。既因为国家宏观调控,也因为买地成本越来越高,而全球经济形势又不好,我在海外的投资严重亏损。我只能在集团财务报表中做假账,但到上个月资金链都已断裂,还欠下银行与供应商数十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