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傻话?”短暂地微怔之后,浅魄色长眸中氤氲许久的雾霭瞬然消散大半,酒精带来的迟钝似乎令得零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面前这位相识许久的‘老朋友’这般认真的言语,怔愣半刻,半扶额的大掌方才将一把散散垂落而下的几缕额发向后捋平,酡红俊脸似乎还带着几分忽而的茫然,分明干涩不少的语气却依然故作玩笑道:“…你怕不是故意寻我好笑!年前见时分明我才探查过你体内的魔毒,已然被控制得很好了,如今魔族动乱卷土重来,你养好身体势必不久就能有彻底清除魔毒解药,就算他日想要恢复行走也并非不能…” “是又如何呢?零郁。”玄桓只是抬眸静静看着面前之人一时口不择言的乱,认真的面色始终毫无波澜,敛眸间平声打断道:“…我如今的存在不过是往事对她的拖累。” “我希望她好,即使她的人生里没有我…”男人的声音沙哑:“…我只望她好。” “……” “……倘若她有一日…!!……” 窗外寒鸦飞渡,骤雨正潇。 在一片令人颅脑尽销的巨痛之后,玄桓终是抬眸,望着他的脸忽而无声地笑了,他读得懂唇语,却垂下眼去逃避了全部。 “我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这一切也早该结束了。” 身上的痛,不过是一切终将结束的暮曲。 “绫杳…”天青色的眸光长长凝滞,印照那张掉落在脚边的虚红影子:“她…还是个孩子…不会懂,也不必懂这些…” “…你不是喜欢我的那些术法阵图许久了吗,那些从未有过复本,是这世间独一份的稀有…乃至于,当日我走时都未给三清与白泽遗下任何留存,包括一些疑难之处的注解这段时日我也都尽然写好,除了她尚未学完的一小部分我分了出来,剩下其余的你尽可以拿去…” “无论是回兑泽,西去大漠…还是她将来想去的每一个地方…我已然做不了太多,唯望还能再帮她一把,让她过她自己想要的人生。” 虽说天帝一脉与三清向来不对付…可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他们至少已经是朋友了。 他觑着他讥弄地笑出声来,像是在笑对方如今端上台面的筹码与冷漠,也是在笑这么多年来自作多情的自己:“…还是你玄桓始终利用的工具?” 玄桓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似乎始终在冷眼看着他独自一人的独角戏: “又何必与利益为难?” 饶使零郁并不想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抛却单纯的武力值外,几乎可以说玄桓在其他方面都是出众的可怕,神魔大战之时,仅凭他研制的机括陷阱,便足以三步之外、血流漂橹,真正的聪明人从不会仰赖于粗俗的武力,光是那等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筹谋,一场战局还未开始,便早已被写定了结局。 手中为笔,落墨为刃… 身作上界战神的玄拓的神兵乾霆虽可血战锋刃上千敌军,却敌不过玄桓黑白握子间操纵战局,几息之中便已决定了十数万人的生死。 其实无论怎样考虑,这 人生如戏…总是荒诞离谱到一个男人竟会用这样沉重的筹码来交换一个木偶的生命、一个女子的自由。 “…我若不允呢?”零郁深眯长眸的阴沉表情似乎与上界重歆宫府中、某个时时筹谋的相似面容渐渐重合:“你如今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岂非直接杀人越货来的更为简单?” 不急不徐的语气轻飘飘地逸散,玄桓敛眸轻咳一声,除却衣襟被方才抓乱了些许,平淡却又那样高高在上的神色似乎总让人想起神魔大战之时,三军主帅齐聚的军帐的中心主座之上,那个颇为淡然指挥一场关乎数十万大军战局的冷静面容:“只是我一死,那些还未来得及去除灵力烙印的方术古籍就会与我一同焚灭…你什么不会得到。” “你该是知道将这些交由我有可能的后果,玄桓。” “你不怕我得了这些方术之后撕毁合约,直接把穆青当柴火烧了、把绫杳杀了?”零郁冷讽道。 “哈…你凭什么这样笃定?” 为商者向来重信守诺…倘非如此,必不可长久,更何况已然不知在人界行商多少载的萧何。 “玄桓…有没有说过,你这人其实很薄情?” “我曾以为你心怀天下,心怀三清…可你他日为了一场幼稚的报复,今日为了两个无足轻重之人的性命自由,又那样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推向深渊…” 他与绫杳,不过也才相识数月,却将秘而不宣的六爻阵数倾囊相授,从不求人的他头一回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朝他开了口。 被全然阴影拢裹在其间的身影似乎不再坐得那样笔直,无声间,玄桓将藏在袖中的、那块浸满了黑血的帕子一寸一寸深深攥紧。 “你知不知人族几大派的道修尽然修的是无情道?除却那些修为已然无法精进的道修可以被准允成婚生子,其余之人必然练得都是童子功,倘若她一朝处子身破,就算是她当前这般的身份不至被生生挖除灵根逐出门派,声誉名望也会一落千丈…就算是她的掌门爷爷绫沉,也必然将因承不了世俗的重压将她软禁,轻则再寻王族勋贵夫婿为侧妻妾室草草出嫁,重则一辈子出不了山门一步,活活老死派中!” “…她如今还是处子之身,这是我给她留下的后路。” “时间很长…她终有一日会将我忘了。”男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就像我忘了荼儿的模样,她将来也同样会忘记我。” 一片血红中,玄桓与那前来扶他却不慎摸到他脉门、随之脸色转为不可置信的苍白的人影直直对视,他更深更重地将那张浸满腥臭黑血的帕子攥入掌心,看着旁侧男人的目光却重得那样如有实质。 “…我宁愿是你。” 如今已被驱入人界的零郁其实根本未有足够的筹码将绫杳彻底从这场通婚的漩涡中拉出来,触手可及的能力唯有藏,以萧何这个身份在人族的产业人脉,将一个人藏起并非难事,这么多年的零郁身份依然未有人知便已然说明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她现下不过两三百岁,在修道者中年纪尚小,心性贪玩一味地追求自由,可倘若有一日她又厌倦了这般所谓的自由,想要踏踏实实修道升仙,饶使她正如传闻中的天赋灵根,要想在这般灵气愈发稀薄的人界中得道成仙必也少不了一番助力,那时没有兑泽襄助…必然要有一条为她提供反悔的退路。 就算再重如泰山的情谊…也会随时间淡化。 倘若在他身死之后…绫杳成为当今人族最有实权之人的妻子,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人和人的关系并不总是靠情感来维护的,然情感却是一条日积月累形成的锁链,就算是当年与他萍水相逢的穆青,日积月累的陪伴也足以加重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一段长久的婚姻关系亦是如此。 乃至于他其实完全可以更为阴谋论地猜测…玄桓留给他的这些方术卷本中其实有一些早已在他来之前就被他自己所毁,这些古籍是交易筹码的同时更是死死勒住他必须无条件永远保护绫杳的承诺,他让绫杳这段时间以来学习六爻阵图也许根本不是一时起意… 上下卷的残本之中衔接的、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部份在女子学习之后被他直接毁去,他将来若想要真正利用起这些古籍,必然少不了绫杳的襄助,这必然逼迫他必须保证绫杳安全的同时也得帮助她努力修炼,尽可能将阳寿延得再长一些。 情与谋的结合…当真是被玄桓这种活了数十万的老狐狸玩得透彻。可手下的脉象却也实实在在告诉了他…男人并非撒谎。 这般堪为可怕的脉象,换作旁人怕是不知已然不知入土几日了,反观某个男人方才却还显然好端端地坐着,不紧不慢与他谈完所有的筹码,难忍之际方才咳出了毒血。 眉头深蹙,零郁张嘴方想说话,却被面前随手拭去嘴上残血,拧着眉反过手来死死攥着他手腕的男人打断:“…答应我,零郁。” “…答应我!!!” “…谁!” 她眼眶红红的,却看不见泪来…或而这片突兀的雨幕为她遮掩了最后一丝尊严,以不至于在故事的最后,她还在可笑地痴心妄想着…男人或许是对她曾有那么一丝丝爱的。 爷爷绫沉曾是为了她好,故而自作主张与霆彧神君签订了婚约,而如今玄桓也是为了她好,所以压上全部身家只为了让她嫁与人界最有实权的萧何。 她到底算什么呢…? 沉重的雨一滴又一滴地重重砸在那个娇小的躯体之上,她在雨幕中远远望着他,挤僵硬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空荡荡的庭院中,那把已然失温的旧剑被遗落在滂沱的冷雨下,那双昔日总是那样如同小狗般湿漉漉的望着他的杏眸融化在一场欺骗的雷暴里…马车的轮毂转动的吱呀声在不久的雨停之后再次响起,绫杳似乎什么都没有带走,登上马车前,零郁转头深深望了一眼门扉大开的茶馆,昔日繁华的大厅空空荡荡,那方遮掩着通向后院书房的小帘也没有被掀起。 而另一侧,放着一具胸口一片焦黑的断臂木偶。 零郁屈身进入车内,略略一顿,终还是坐在了靠着穆青的一侧,然朗声一喝间,某片缀与车门旁,像是一道平安符的黄纸小人悠悠然飘落下来,当着众人面摇身一变,变作了绫杳方才回来遇见的那个引马少年模样… 少年朝着两人行礼颔首的下一刻,停滞许久的马车便悠悠调转了一个方向,又快又稳地离开了熟悉的茶馆,朝着城外方向远远行去。 一件尚有余温的斗篷被盖在静静沉睡的娇小身躯之上,行进移动的枣红色大马的长影,将青崖镇低沉的夕阳远远甩在了身后。 往日繁华的青崖镇却没有亮起几盏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