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昆仑群山的四季总是这样分明,眼前时气,正值黄昏。 玄桓耳边抚过微有凉意的、夹杂着落叶沁润露珠香气的山风,企图撩起男人一丝不苟梳理得齐整的冠发。 同样的初秋时分,容颜不改的昆仑,他却在这里…永远弄丢了她。 他以为的暂离,却是一场永别。 他难以回忆,就跟回忆神荼死去的那一日一样。 玄拓因她之死彻底丧失了理智,妄欲碎裂神魂自祭让整个上界与她陪葬,却最终被玄沢等人遏止阻拦,在上界的一片忧心抗议声中永锁于西天梵炎界。 谛申…谛申——他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他曾以为在神荼死后他也这般死在了神魔大战的最后一些纷乱之中,玄桓甚至难以去想象一只被当作金丝雀般精心豢养的小蛇这般多年又经历了什么,才最终得以坐上了魔族最高的位置,他近乎疯魔地自杀般地化作原型在星潮的洪荒中找寻,那般刀枪不入的坚硬鳞片被生生星潮的洪荒之力撕裂剥离,直到最后,他近乎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被身边称之为后卿的男人强行打晕带离。 甚至在很久很久之后,玄桓一度以为他早已在时间的磨挫洗刷与魔毒对于大脑的摧残之中将那日忘却,他低头,却发觉自己的手竟抖得那样厉害… 一切以为的遗忘不过只是他的自欺欺人。 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零随,她分明是爱过他的,他们甚至彼此之间曾有过一个孩子,却在那场大潮、那次诀别之后,脆弱而又平静地如昆仑秋日飘下的落叶,再无声息。 倘若他不曾见过零随造访清微府那夜不慎滚落的糖丸,他不会相信零随这样的人是有什么真情实感的。 可只有那一点点,又足以让他记得她多久呢? 他终是死了心,不顾白泽的阻拦,在某一日的黄昏出逃,孤身一人来了人界,放任体内的魔毒肆虐,他再没有见过零随,自然没有机会更不会告诉他,那个毅然决然挡在利刃枪尖面前,那个就连摔一跤蹭破膝盖也要大惊小怪叫上半天的小姑娘,已然有孕三个多月了。 即使因着雩岑当时的身体状况,她必然生不下来这个孩子,甚至于到后期,身体的灵力也可能尽然会被那神胎吸干…母子俱亡。 如果…如果…… 当时的一念所想,甚至于一个小到不甚起眼的选择,就足以拉动整个时间线乃至于每个人结局的不同。 玄桓总是想得太多,有时难以坦然面对永远的消失,与其说是惧怕于未知的死亡,实则这些千丝万缕的念头却常常会演变为某种无甚紧要的挂念、一种虚无缥缈的期待,期待一种可能,期待那朵饱经风霜看似凋零的星落重新开放的那一日…直至零郁手上的那朵星落彻底干枯,不复往日。 玄桓曾以为他的情已然被万年的磋磨磨得很淡,无论对于朋友、兄弟还是爱情,甚至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无论是神荼还是雩岑都已然是现在生活过去式,他全然可以当作这些尽然没有发生,甚至于自我催眠于,神荼与玄拓永远地在一起了,雩岑与濯黎顺利成婚举案齐眉。 每回看见零郁的脸,总让他想起九重天之上,那个有着相似相貌的另一个人… 玄翊更不必说…那等一根筋的性格天生必不适合从政,恐怕更会被零随一己之策玩得团团转。 “他是他,我是我…他好与不好,上界好与不好,又与我萧何何干?”面前之人笑意吟吟地吹了吹尖尖新茶被滚水冲泡后扬起来的云雾,玄桓看着消散无际的白雾有些恍惚,觉得世间的人与事似乎也不过是这样,确乎在前一刻还看得到,摸得着那热烘烘呼在手上的触觉,转瞬就好像从未出现过,抓不住也留不住:“…我看你还是太闲。” 零郁说得轻松,他从来从他脸上找不到半分对于前情往世的忧虑,玄桓曾认为他自是站在天帝那派的, “我那个便宜父王早便死了,母后故去,同父同母的大哥去魔族和谈,头却被那些魔物砍下悬在城门口三天…”他将手中的清茶一饮而尽,如同逆流的碧波春水,轻嗤一声:“我自然希望魔族乱,越乱越好,互相杀得头破血流才令人舒坦…” “脱去了零郁的身份,我还是萧何,他零随能笼络四海八方洋洋得意,我在人族一己之思控天下战和。” 浅魄色的长眸轻眯,斜眸看向面前显然有些心事重重的男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的思虑无非便是自己有力而无助于三清。” 零郁随手将价比千金的镂光金丝盏随意一撂,向后的软垫倚靠,明明饮的是茶,却脸色微醺,撑手眯眸笑了笑:“你我如今都清楚父神当年是如何发迹的…莫问我是哪得了消息,你当我如今我身在人界便就真不听上界那些破事了么?我清楚得很。” “大势向颓,三清早不是当年的三清,你玄桓就算死而复生回去,动动口舌指点江山,又有几人能听你?” “包括当年的神荼之事…父神缺德事做多了,本该报应,这世间的因果本就注定,不过早晚。” “…牺牲品?” “一天天莫想太多,这天下哪有什么恒久远的东西呢?认识的人?莫须有的感情?恒定的权利?…只有踏踏实实钱攥到手里才是真的。” 饶使玄桓一开始推拒,直到彻彻底底将手中的茶馆经营起来之后,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很有用的。 玄桓偶尔会想起零郁离开之时,骑在高头大马上自顾自哼哼的话: …………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之前在做什么,确乎只是眨眼的工夫,他便实实地来到了昆仑。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而有人说话,他愣愣转身,却撞进一张笑意盈盈的小脸,素色的青色衣裙却盖不住她令人难以忽视娇俏,夕阳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洋洋的光。 然嘴上说着,却依旧用那一双小手揉着,喝着暖气,将手上不多的温度渡给他。 “你…唤我什么?”他只感觉喉口像是被什么莫有来的鬼手牢牢掐住,一颗心明明待在胸膛里,此刻却好像蹦跳着往外顶。 面前之人笑着信手扯了扯男人一脸呆滞的面容,平日一副运筹帷幄、尽在掌中的成熟此刻不知为何全然消失,转化为某种令人有些啼笑皆非的呆笨:“我们已成亲多年,我如今唤你夫君又有…唔唔唔——” 直至天边最后一丝天光落下,新升的月色亮起来,投射的光影勾勒出倚靠树干激烈缠吻在一齐的身影,娇小的身影被眼前之人狠狠压在多人合抱的树干之上,尚未出口的话都被尽然吞没在忽如而来的唇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