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男人始终都没有停下,而是领着她渺远地走到了一个却乎废弃已久的建群之中。 浮玉颇为紧张地搓着小手,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那道身影,半晌才试探着憋出一句话来,低声问道:“九…九叔?” “嗯。” 半晌之后,前面高大的身影才像是不知慢了多少拍地又道,亘古得好像宫门前突而说了话的石灵。 难怪… “那时醉生贪酒,我醒来便发现自己将西南侧的那一片宫府给点起了火…”前头的人影仿似几不可见地轻叹一声:“而后我便将老八的东西移到了老七宫内,只可惜他生前最喜的一棵红枫,到底那时毁在了我的手上。” 小丫头嗫喏着尽可能组织语言,斜眸不断试探着前面之人的神情,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般,万般紧张搓弄的手心也浸满了湿汗。 但在那般平静的外表下,她感受到的却更是一湾看不见底的深海,明明玄拓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平静脸色,她却总是莫名怕得要死。 浮玉甚至泪目地感觉,自己可能上辈子就是斩于男人刀下的数十万魔族之一。 万魔斩欸! 这也太酷了罢! 至于自家老爹玄沢? 不过是个被夸大其词吹捧的老妻奴罢了,哪比得上自家九叔酷炫! 男人一如既往的话少,但极善察言观色的浮玉知晓玄拓现下似乎心情尚可,也不知是没事找事,还是哪根弦突而搭错,话吐出口之后,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几乎想把自己当场掐死。 “……” “…并未。” …… !!! 难怪她从未见过姑姑的任何东西,尽是被自家九叔连院带墙给包圆了去。 只是她听闻,神荼姑姑在时,好似除却六叔九叔之外,平日尤为交好的还有八叔,而八叔当年却是神魔大战时第一个陨落于魔手的父神之子,实是走得太早,也是父神九子中唯一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古神,就连她曾旁敲侧击问自家娘亲,她也是满脸不知,于是更不敢去触自家笑面虎老爹的霉头。 无论是对于叁清,还是对于当年神魔大战的惨烈伤亡,这都是一段不可触及伤疤的悲惨往事。 故而浮玉一度超八卦地认为,自家八叔如此不受九叔待见,说不定是吃醋故意纵火什么的。 只是若九叔这般喜欢姑姑,姑姑那时也同样喜欢对方,为何到底还是错过了? 沉锈纳灰的朱红院门被一条足有儿臂粗细的长链紧锁,悬挂的匾额斑驳发白,却乎连其上攥刻的字也看不清,高耸的院墙四周环绕,几棵冠天高的大树像是忠心的守卫,将这古老的院落日复一日地守护在荫荫臂弯内。 “这里是……” “武园。” 杂蕨丛生。 跨上武台,浮玉好奇地轻轻摸了摸周围木架上可谓十八般俱全的锈蚀兵器。 随着玄拓推开旁侧的一道古旧木门,小丫头像是头一回参观上界大城的乡下小仙似地,见哪哪都新鲜好奇,即使这显然不知多少万年没有人来过,这般的陈列还是依旧惹人遐想窥探其间曾发生的故事。 浮玉兴致冲冲,兴奋之下竟也忘了之前的害怕为何,快步上前两步,拉住了男人的一方袖角。 那略略歪着头的天真笑意,却乎与数万年前同样这般拉着他袖角的身影重合在一齐。 ‘九哥哥!你习武累不累呀,荼儿发现了一处大湖,里头的龙鲤金灿灿的,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九哥哥,你分明上次答应的!翻脸怪!赖皮鬼!’ ‘九哥哥…我要走了…’ ‘…玄拓……’ “九叔!九叔?” “是…也不是。” “我答应了一个人,以后再不习武,答应的事,她永远都会排在最前头。” 万般种种,又有何用。 倚门不见佳人面。那亦满是厚尘的武库的最上方,取出了一方狭长的盒子。 这是… 暗金长眸微敛,信手扫去那其上厚厚的尘埃,“凤栖梧桐,这是世间第一只凤出生之地的那棵万年梧桐的木心所制。” 骨节分明的大手在那双紧张又期待的强烈瞩目下轻轻将看似不起眼的长盒打开,一瞬间,似有雷鸣长啸,其气势几乎震耳欲聋地将她周身血液都瞬间冰冻。 那是一把长剑。 “神兵…乾霆。” 然还未等浮玉战战兢兢在心里顶礼膜拜个够,那柄神圣到仿若不可侵犯的神兵眨眼便被扔到了她的怀里。 “现下是你的了。” 明明是激动到极点的梦想成真,小丫头此刻的脸色却比哭好不了多少。 浮玉以为自家九叔派她来做卧底看着雩岑的报酬最多是一件不过尚可的武器,可万万没想到,玄拓竟眼都不眨地将贴身神兵送给了她。 是刚才被灰呛的。 男人似是有些惆怅地微微蹙起眉来,思虑着自己最好的武器不过就是这把剑了,他如今也给不起更好的东西了,然到了小丫头眼里,便又是另外一场含义—— 太好了,简直好过头了!!! “那为何是这副表情?…这是你的酬劳,你应得的,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 “九叔…我不能收。” “这…太贵重了。” 谁又能想象那被无数小仙放在心里的宝座中至高无上供奉起来的神兵,竟会这般被自己的主人丢在这种鸟不拉屎的角落吃了数万年的灰。 “这是讲好的酬劳。” “总之…我再也用不上了。” 话语方落,那剑鞘却像是颇通灵性般不认同地微微颤动着发出一声低鸣。 “拿去罢,你天资不错,总有一日会用到的。” “……” “?” “您既在府中,为何又不见姑姑?” “……” “您还爱她么?” “爱,一直都爱。” 浮玉水蓝的眼眸头一回鼓起勇气紧锁着他,“既是喜欢,既是爱她,做了错事,去认真道个歉便罢了,为何又躲着不见?一直躲下去便就有结果么?!” 一千年前,也是这般的躲,让他又一次犯了错。 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她越推越远。 …所以才变得小心又怯懦。 他犯的错太大了。 高大的身影猛然踉跄一步,浮玉却突而有些明白了什么,上前将男人的袖袍又一次拉住: “你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事,又如何让对方想见到你,愿意原谅你?!” 浮玉这话说得孩子气,却话糙理不糙,“你要是觉得她喜欢别人,就是那个…零什么的!你就把她追回来啊!整日躲躲躲,像个小孩子似的,幼稚!无理取闹!自己错了还要别人自动原谅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你当真是一点都不成熟!” 男人突而反向而来的压迫质问令得浮玉方才起来的气势瞬间缩成了一只仓鼠球:“就…就…不小心,不小心听到的……” “九叔…” “……” 两人之间的障碍太多了,她若什么都挑明了讲,这必将又给雩岑和玄拓之间设上一道难言的心坎。 浮玉絮絮叨叨,却仰起脸来又道:“那为何一定要分清呢?…就像我爹娘吵架若一定要分清孰对孰错,那恐怕也没有我,也没有浮盈那个小屁孩了。” “我换一种说法——” “……” “或许你一千年都未曾想明白这件事,如今你把她找回来,便是最好的答案。” “若你爱的只是当年的神荼,当年的那副相貌,以您的神力大可以在幻境中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木偶出来,可是你没有,说明你也知晓这些是假的,你从来不愿意欺骗自己。” “再说…再说了!”浮玉插起腰气呼呼道:“姑姑昨夜睡觉还在梦中喊了你的名字,说明你还是有机会的嘛!” 她昨夜睡得恐怕比雩岑还死,自己讲了什么梦话都未可知,哪还能去听别人讲了什么? “总之呢…总之,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也不要什么酬劳了…你自己多努力,我还想要九嫂嫂早日给我生个好玩的弟弟…我先…我先回上清境啦……” …… 明明是长辈,她方才却理直气壮把自家九叔教训了一通,若是被自家臭爹爹知道了,恐怕又是一顿毒打。 她昨天才跟家里闹掰了去。 小丫头眉毛一纠,七叔是个烂好人,上次她想要去上清境内躲一躲便被对方半推半就地‘交了公’,令得渥丹打她的力道更狠了几分。 另者之一就是…自家爹爹似乎对自己当前独揽叁清大权之事对九叔心有亏欠,具体她偷听那回也没听太明白,总之可以简练提炼出两点,一是自家爹爹是打算在九叔拥有后代之后将叁清大权转于他手,至于其二—— 总之以后她要是闯了事去清微府躲着总没差错。 …… …以九叔那瓜脑子,也不知道搞不搞得定! 小丫头烦躁地狠狠抓了抓头发,发髻上斜斜束起的小钗却因此掉落下来,令她慌里慌张驾着云追了半晌,才险险将那个自家抠了吧唧的娘亲好不容易赠她的发钗抓在手中。 眼前仿佛浮现出渥丹群魔乱舞的说教。 浮玉搓了搓鼻尖,有些嗤之以鼻,然这件事想到一半,却突而僵了一下,想到了自己那时无聊偷偷翻弄自家娘亲妆奁时,藏在一个暗格之中,被向来无法无天的女人有些慌张收起的一个小瓷瓶。 抢夺不过,千年前尚还有些幼稚的浮玉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个小瓷瓶被塞回了妆奁之中,并且被加上了一道封印。 “小气臭娘亲!”浮玉撇了撇嘴,却还是有些不甘,只好妥协道:“那我不看了!你告诉我里头是什么便好了!” “渥丹我讨厌你!” “…哼!” “我帮你看着浮盈叁日,你可以跟爹爹去下界别院过几日双人世界,我绝对不打扰!你便告诉我罢!” 浮玉有些肉疼地咬牙道:“那…七日。” “叁十日,不还价。” “四十日。” “五十日!” 渥丹险险闪开,撇嘴道:“二十日罢,不成交就来打一架!” “你别反悔就行!” “所以里头是什么?” “唔…”女子摸着下巴想了想,“你先说好,不可外泄!” “你这丫头…哎…” “???” “为何不能让爹爹知晓?” “因为…咳…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受害者’。” “这个…这个…目前没试过,药效尚待明确。”渥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转而又对她训道:“不过两人能两情相悦是最好不过啦!你可别乱打灵药的主意!” 浮玉气得纠起小脸愤愤道。 渥丹叉腰,豪横地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是!你!娘!” 浮玉气得胃疼。 “哇呀呀!” ……… “嘁。” “我虽打不过你,但是破你结界偷你点东西的本领现下还是有的——” “渥丹啊渥丹,千年后的浮玉已然今非昔比了,你还是那般落后!” 于是在夕阳余晖落尽的最后一霎那,便见着一道娇小的身影,极为灵巧而隐秘地再度溜进了清微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