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 走啊—— 心里像是有一个不屈的,被牢笼困锁的小小灵魂在不断拍击着凛冽的寒铁疯狂挣扎,撕心裂肺地吼着,叫着,哀求着,命令着,想要令那双腿脚挣脱束缚,向着日落最后一丝余晖的方向逃跑,可终究,徒劳无功。 “阿岑…你怎么一直在流汗?…”乐安愈发担忧的目光转过,稚柔的掌心几乎被她过度的手汗所浸透,明明是春意恰恰的孟春之交,雩岑内里的薄衣却几乎完全湿透,冷冰冰的,过往的春风也化作鞭笞脊背的严冬。 樱唇轻颤,几近失去血色的唇舌内吐出的话语,竟几乎意料般的平静,就像是一个举着长匕的血魔,一步一步,占据了她的身体,也占据了她的喉舌。 继而便又撇下脸来自责,眼眶瞬瞬红了一层:“都怪我!不应拖着你七转八跑的!…若是惊了胎气可怎好…你有些什么事,我可如何是好…!之后又怎向贺公子、凌公子交代!” “乐安——!” “年叔?” “你个臭丫头!”年叔熟络地拍了拍乐安的小脑袋,小丫头旋即一脸不满地捂头反抗,就连人也嘟着嘴后退了小半步,嚷道: “真是…”男人望着依旧如此脾气的乐安哑然失笑,“就不准你年叔我再回来麽!” 年叔笑嘻嘻地开玩笑道:“你今年早便是十五及笄了罢,到时等年头好些,叔叔给你说一门好亲事,也让你义父给你省省心。” 乐安满脸抗拒,又想着今年自己家阿爹有意无意地撮合她与福子,并张罗着给她找一门亲事的恶劣行径,小脸顿时都被气红了去:“乐安陪着义父便够了,一辈子也不嫁人!” 年叔见此便也笑着摇了摇头,索性正了正神色也不逗这个丫头了,眼角余光却瞧见乐安身旁半晌未作声的雩岑,好奇问道:“这位是?” “不错。”年叔自然熟地朝着乐安身侧的小姑娘友善笑了笑,自我介绍道:“你恐是来得晚,还不认识我。” “乐安前几年天天惹事,人家找上门来讨要说法,还是我年叔一手揽下,才没被她那严苛的倒霉义父发……” “停停停!!!哎呀年叔!你说这么多作什么!…”乐安赶忙催促着推着男人肩侧往军营方向移,自个的黑历史一下在雩岑面前被翻了个透,简直人都给丢完了,拧眉撅嘴道:“今儿的晚食还需你去帮忙呢,快走快走!军内这么多人饿着了可怎么办!” “你中午前脚刚走后脚我便到了,你义父说要临时出去办点事,嘱咐着我要替上一替,还好你提醒得快,不若今日还真的误了时辰!” “不知,再说老穆也从来不与你叔我说啊!” “才不要…!” “咦?…”男人这才将目光再次转向雩岑,实实将小姑娘的脸色看了看,这才注意到这丫头的确实满面的灰白病色,扬了扬手赶忙放行:“那你这臭丫头还与我这半日废话!赶紧带这姑娘去看看罢,别误了病情!” 乐安方想回嘴,便听年叔想起什么似地又道: 语罢,便见乐安满脸洋溢之气尽消,脸上后知后觉地挂上一副惊恐后怕的模样。 这几次自雩岑来后,她前前后后围观探索,成为朋友后又与小姑娘玩疯了一天,哪还记得自家阿爹前几日给布置的什么文论背诵?!!! “你这丫头不会是…”年叔一脸老人吹炉火的嫌弃模样,摆了摆手就欲赶紧逃之夭夭,却见乐安已是一个飞扑扯着他的手臂,满脸凄惨哭诉道: “看在我们往日情谊的份上!你舍得看着我被我阿爹活生生打死嘛呜呜呜呜呜呜呜——” 男人默默拭了一把冷汗,但脑子内回想起穆戈那时脸色沉得若锅底似的凶恶模样,疯起来莫说乐安,连他都是一起打,赶忙咬着牙将扒在身上的乐安强行捋下,咬着牙道: “你努力背一背,老穆晚上不知何时回来,到时年叔我再给你拖延拖延时间…说不定就混过去了。” 乐安搓了搓鼻尖,内心似是有些动摇,然还是晕着担忧的目光转向旁侧的雩岑。 不回去便会挨打,回去却又对不起雩岑…小丫头心里七上八下,面上急得红红的眼眶都要掉出泪来。 一厢凝滞间,雩岑却率先上前握了握乐安吓得发凉的小 小丫头循着雩岑目光看去,果真两人距离不到十步之处,明晃晃的挂着一家医馆的招牌,方且现今宵禁,若是再犹豫下去,恐怕等等便会关了门… “你真的没事?…实在不行还是我与你同去罢,左不过挨顿打罢了……” “真的无事。”雩岑坚持道,深吸一气令得脸色红润许多,将犹豫不决的乐安朝着年叔方向一推,挥了挥手:“你且先回罢…若是实在不放心,找个相熟的人在军营门前等着我便罢了,若是我太久还未回,你再来寻我也不迟。” 雩岑不答,便只是回以温和的微笑,眼见着乐安的身影同着年叔匆匆消失在街角,这才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已是汗湿一片,钝顿的甲痕深深扎进肉里,心率无章跳得飞快,冷汗也又一次重新浸透了后背。 就像是最后一点可以挽回的契机在天意的指引下消散,唯余的,只有苟延残喘的苍白与事非人意的无力。 店里的药童迎上来,想领着她往内室的大夫那引,她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袖中残损的书页便如此飘落在木质的柜台上,沾上了满篇的苦涩。 “阿岑…阿岑?……” “怎得还在睡着…”乐安轻轻嘀咕一句,继而便无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端着桌上的托盘撩起帐帘离开,这碗中的苦药,已被她反复热了两回。 她第一次热药之后曾唤她起了一次,然等到她过一会儿又来看时,雩岑却又是背对着她蜷缩在被子里,而那碗苦药却仍是一动未动。 乐安颇觉自己与雩岑感同身受。 军中艰苦,她存下的那些蜜饯前些时日也吃了个空,若此刻上街再买,恐怕连根蜜饯毛都寻不到什么。 乐安暗戳戳地自责,心疼之余便也不忍心强行命着雩岑喝汤灌药,想着总不过自己多热几回,兴许小姑娘挣扎一下,等凌公子晚些回来,哄着便喝了。 乐安在军中问了个遍,也不知那最左帐篷的身影去了何方,雩岑也意外地没有问起这事,却颇令她心中难安。 若是下午不找阿岑喝那什么绿豆汤,又泡进河中折腾一番,哪至于此! 哼…下次她定要跟去看看,再让他瞒我! 按理说她平日瞧着赵大夫开药便也是多个疗程一次一包的,却从未见过这种巨量浓缩的喝法,然雩岑便是如此说,想必也是有其的道理,乐安虽是有些疑惑,便也再无多问地将药给煎了出来。 其内有一味橙红的干花颇为摇曳多姿,乐安在医帐内呆了多年,却也从未在药柜内看见这样一味药材。 小丫头端着托盘如此想着,不觉间便又一次走回了雩岑帐前。 篝火阴影处,隐约站着个人影来,突如而来的问话乐安下意识惊了一惊,手腕震颤,吓得险些把手里的药都打翻了去。 身影渐渐走近,小丫头才在旁侧炬火的朦胧下辨出来者的身份,深深松了一口气。 “这是何物?” 然乐安滴着冷汗方要答话,顺带承认检讨一下今日自己的错误害的怀了孕的雩岑如此之时,旁侧黑暗中猝不及防冲出的狼狈身影却恰好撞在了她的手臂之上,踉跄间,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的乐安却在后退时正正磕上了地面某块外露的软石,继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手里的托盘若断线的纸鸢般抛飞而出,连盘带碗,当啷一声,摔破在粗糙的地面上—— 浓重的苦药味占领着每一个人的鼻尖,乐安气极之下几乎要飙出泪来。 迅速爬起身来转头回望,披头散发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福子手里正拎着一本残缺的书,灰头土脸,满脸着急,甚至顾不上乐安气得吓人的脸色,便扯着她的手臂急急问道: “啊?” “这里面有红花啊!红花!!”福子望着一地的汤药有些急切到语无伦次,“我过山时发现有一片罕见的草药,便未与燕将军同去,回来…回来便发现这页没了,旁人说你与雩岑去找过我…乐安,乐安,那些可不能吃,这份药单也是令得产后恢复的女子舒血化瘀,平常女子若是冒用,剂量过多可能一生不孕…!!” “那这汤!这药哪来的!!!” “军内几乎无女子,所以药库内无存红花!你哪找来的这么多……!”福子的手颤抖得不像话,完全想象不到自己若迟来一刻,此番又会发生什么,“别说是普通女 “我…我……” 明明…明明这不是…这不是阿岑找大夫开来的药麽…红花?…又哪来的红花? 然就在此时,三人旁侧半晌寂寂的帐内却突而传来一声轻脆的落地之声,碎石滚落的声音几乎啪啪零碎地响成了一片,像是有什么重物沿着高处往下急切滑动的噪杂,哒哒哒,短促的脚步声狼狈地向着远处渐行渐远。 面前白影迅速一晃,快得似乎只留下残影,而高建于巨大碎石陡坡的营地后,葱茏的月色掩护着一道疾跑的青衣身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