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身世(1 / 1)

正月过罢,天地渐渐回暖,身上的衣裳也薄了一层。 李姝菀有时候起得早,便能看见他从武场回来沐浴后又背着书袋出门,目光里隐隐有些yan羡。 柳素隐约看出来李姝菀想读书的心思,便问她想不想去学堂,可她却摇头,回答说“这样就很好了”。 府里奴仆的猜想是对的,李姝菀的身世并不光彩。她是秦楼里的nv人生下来的。 但她身上的襁褓用料特别,是秦楼nv子所穿的鲜yan衣衫裁成的,透着一gu厚重的劣质脂粉气。 李姝菀便是这么来的。 二人年迈,膝下无子无nv,觉得李姝菀的出现是天意,便收养了她。 李姝菀自小便帮着郎中按方子抓药,方子见得多了,便认识了许多字,但写却是写不来的。 那人并不让郎中号脉问诊,也很少开口说话,大多数来的时候都带着一张补气血的药方子,递上方子,让李姝菀给她抓两幅药吃。 起初她半年来一次,之后越来越频繁,三月、一月、半月,到最后每七八天便来。 李姝菀年纪小,没想太多,不过收养她的郎中和婆婆却猜到这个nv人或许便是她的母亲。 二人在考虑要不要将这猜测告诉李姝菀的时候,那个nv人却不知为何消失了,接连好久都没再来过寿安堂。 再后来老郎中离世,李姝菀和婆婆二人相依为命,靠着余下的药材抓方子活了半年。 横竖是条活路。 李姝菀之前见过这症状,这是染上了花柳病。 也是在那时候,李姝菀才知道自己原是妓nv所生,同时也是将军李瑛的nv儿。 再后来,李瑛便来了。他给了婆婆一笔钱,将李姝菀就这么带走了。 李姝菀应了下来。 回来那日李瑛告诉宋静装行李的马车翻下了山崖,所有的东西都要重新置办,实际是因为李姝菀根本没有从江南带回来任何东西。 在这里人人都称她小姐,尊她敬她。可在李姝菀心里,她却一直都活在那一所小小的寿安堂,从没有走出来过。 将军府便是她心中又一处医馆。 可学堂圣贤之地,她想她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踏足的。 不应该再奢求更多。 李姝菀刚用完早食,正坐在矮塌上抱着小狸奴给它梳毛。 它如今x子越养越傲,不愿给旁人碰,只亲近李姝菀,梳毛这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之前李姝菀和宋静说好等春暖后要将这猫送走,眼见春天来了,再过上一段时间天气便要暖起来,但宋静却再没提过这事。 宋静甚至觉着,便是再寻几只猫儿来也不是不可。 李姝菀不知道宋静心里的打算,问过他好几次有没有寻到好人家,宋静每回都说还在寻,这一来二拖,便到了如今。 宋静从袖中取出一封帖子,呈给李姝菀,笑着道:“方才含弘学堂派人送来的,说后日开学,让小姐做好准备。” 这些日,只有柳素问过她想不想读书,李姝菀疑惑地看向柳素,柳素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宋静道:“是。含弘学堂是杨家设在西街的私塾,杨家人丁兴旺,特意在外面买了处宅子,请了两位先生坐馆,供子nv读书,后来又花大功夫请来了两位大儒,是以有几户与杨家有私交的达官贵人都将子nv送去那儿读书。” 桃青不解:“可少爷都上学好长时间了,怎么如今才来通知。” 这本是件好事,可李姝菀却有些犹豫。她x子卑怯,总觉得自己不配和李奉渊一般入学堂。 李姝菀摇了摇头: “小姐可是紧张?”宋静开口安慰道:“听说教小姐的那位先生x子温和,并不严苛,大多也就教一教诗词歌赋,简单的字画之类。” 世家大族,都不愿自己家中的子孙长成纨绔之徒。 他语气温和道:“将军已经安排好了,小姐就算不喜欢读书,也可去认识些朋友。” 学堂设在西街,离将军府有一段路。 李姝菀坐的马车,柳素陪着她一起,刘二驾的车。 春芽萌生,天地换景,草木一日一高,少年也一日一长。 他自己起初并没察觉,临出门吩咐宋静这几日若日头盛,将他的书拿出去晒晒,宋静才听出他声音不对劲。 郎中仔细瞧过,说这是到了换声的年纪,叮嘱李奉渊平日少言少语,勿大声吼叫,连副药都没开,便挎着药箱走了。 今日李奉渊一耽搁,这天出门便迟了些,难得和李姝菀一同出的门。 李姝菀上学也有一月多,没一回是和李奉渊一起到的学堂,二人便是偶尔在学堂遇见,也不会说什么话。 渐渐的,其他学生便瞧出来李姝菀和李奉渊关系疏远。 李奉渊出生时,将军府摆了三日盛宴,李瑛逢人便吹嘘自己得了麟儿。 仿佛一夜雨后忽然从地里冒出来的菌子,说出现就出现了,在这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连娘亲也不知道是谁。 如此不清不楚,莫非身世低贱到见不得人。 李姝菀偶尔听见几声闲言碎语,也只装聋作哑当没听见。 柳素随着李姝菀去了学堂,家中的狸奴便由桃青照顾。 桃青事忙,顾不过来这位小祖宗,便将一些简单的活计安排给了栖云院新来的小侍nv。 这日小侍nv照常收拾狸奴吃饭用的小猫碗,它“喵喵”叫着,贴在她脚边蹭来蹭去。 狸奴身子一倒,耍赖躺在地上,冲她翻开了肚皮。 小侍nv瞧出它这是发情了,猛缩回手,一脸恶心地伸脚踢开它:“滚远些。” 这鞋子是府里才下发的,总共就两双,侍nv眼下被尿了一脚,顿时汗毛耸立,忙拎高裙摆避免沾sh。 狸奴毫无防备,一脚滚出许远,“咚”一声撞上椅腿。 桃青特意吩咐过,无人看管时狸奴绝不能出东厢,便是它要去外面玩,也得拴绳,别让它跑丢了。 不料只见廊上几只延伸向书房的sh梅花脚印,不见狸奴踪影。 平日没有准许,这书房是绝不准她们进去的,可小侍nv害怕这狸奴闯出祸事,环顾一圈见四周无人,咬牙溜了进去。 她心中慌张,却假意做出温和神se,弯腰慢步走向狸奴,放柔声音哄道:“好狸奴,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侍nv张开手,猛朝它扑去,狸奴灵活从她臂下一钻,她便扑了个空。 膏油顿时如水流出,铺撒柜面,瞬间烧着成一团烈火。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猫便受惊又从门缝飞跑了出去。 书房外立有太平缸,侍nv正准备打水救火,可当她透过窗户纸看见那房中红烈的火焰后,却又突然改了主意。 午时,繁闹嘈杂的街市上,刘二驾着马车,缓缓往将军府去。 她想着在回府的路上将两首诗背下来,可此时日头正暖,马车又晃晃悠悠,才背上几句便催得她发困。 可李姝菀一听,歪倒在靠枕上的身子又坐直了,看着书逞强道:“不困的。” 忽然,车前驾马的刘二瞧见一名将军府中的仆从神se匆忙地在街上跑,他忙勒马停下,出声叫道:“诶诶,等等,你做什么去?”太急,人没叫住,急停的马车反倒将李姝菀惊醒了。 刘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方才看见府里的一名奴仆慌跑了过去。” “青天白日,应当没看错,是栖云院的小厮。”刘二道:“只是我看他神se慌张,像是出了什么事?” 刘二惊讶道:“对,是转了个弯,往学校的方向去了。小姐如何知道?” 她心头忽然生出一gu不详的预感,同刘二道:“快些回去看看。” 刘二驾车的速度已经够快,可未等抵达府门,两匹赤红se的骏马先一步疾驰而至,停在了侧门外。 李姝菀听见这话,扶着车门弯腰钻出马车,正看见李奉渊和杨修禅翻身下马。 她上回见李奉渊的脸se这般y沉还是初来将军府那日,他与李瑛在祠堂起了争执的时候。 杨修禅捧着缰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缰绳交给了门口的马奴。 杨修禅回头,看见李姝菀快步朝他走来。她看了看已瞧不见影的李奉渊,神se有些担心:“发生了何事?” 李姝菀轻轻摇头。杨修禅解释道:“方才将军府的奴仆来学堂,和奉渊说府中走了水,烧毁了好些东西。” 杨修禅苦笑一声:“你猜一猜?” “倒也不至于祠堂这般严重。” 李姝菀强装镇定,吞下惊声,柳素倒没忍住感慨了一句:“天爷,这可怎么得了。” 李姝菀快步进院,猛然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而另半边庭院,则摆着一地火烧过又被水浸sh的书册和柜架。 混着灰烬的水缓缓从书房门口流出,片絮状的黑se灰烬飘飞在明媚的日光中,一片惨状。 李奉渊就站在那木柜前,手里拿着一只从柜中取出来的一尺长半尺宽的已经被熏得看不出原貌的木盒。 他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宋静连忙掏出白帕递给他,李奉渊将手擦净,这才去碰里面的东西。 李奉渊见笔无碍,手竟有些抖,他取出放笔的隔层,只见下面还装着厚厚一叠信。 而每一封信上都写着一列字,吾儿行明“某”岁启。 也大概猜出了是谁写下了这些信。 他将信与笔收回盒中,盖上木盒,沉着脸看了眼这一地烧得不见原貌的书册。 从前在栖云院做事的人颤抖着伏地低了身,而那些新来的奴仆,似乎还不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神se惊惶地面面相觑。 在李姝菀住进栖云院之前,栖云院冷清,却也安宁。 书房莫说失火,便是一只虫子都不会多出来。今日这火骤然烧起来,在人为,而非巧合。 一旁的宋静见此,率先对李奉渊道:“回少爷,老奴今日进过几趟书房,将书架上的书取出来晒了晒。” 一名聪明伶俐些的小厮明白其意,声音发颤地跟着道:“回少爷,奴才、奴才今早进书房擦了书架上的尘灰。当时、当时宋管事也在。” “奴才擦了地面……” 其他人也接连承认,但无一例外,没人认下是自己纵燃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可众人也知道,今日若找不出纵火的人,这院子里跪着的,没一个逃得脱责罚。 而李奉渊在问了那句话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视过低伏在地的众人,最后锁定在了一名侍nv身上。 那侍nv望着最终停在自己面前的皂靴,本就惊慌乱跳的心脏瞬间震若擂鼓。 “火烧之时,你在何处?” 宋静猜得李奉渊看出这侍nv有所不对劲,他问道:“桃青,可有此事?” 那侍nv稍稍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却又听桃青快速撇清关系道:“不过那时奴婢并不在栖云院,并不知其中经过,等奴婢回栖云院时,火已经烧了起来。”nv听得这话,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桃青,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要将事情瞥得这样g净。 李奉渊看出这侍nv紧张得诡异,目光扫过侍nv握在手中一直没有松开过的袖子,突然抬腿踢向了她的手肘。 侍nv痛叫一声,身t控制不住地往旁边倒去,紧握的掌心一松,收在掌心的袖口暴露眼前。 只得眼睁睁看着李奉渊用靴尖将她皱巴巴的袖口一点点碾开展平。 而这栖云院,只有李奉渊的书房中有两盏油灯。油中添了驱虫的香料,为的是防书册生虫。 李奉渊没心思听她辩解,转身冷声丢下一句:“杖三十!” 李姝菀闻言吃了一惊。她来将军府这么久,府中向来一片祥和,从未有人受过罪罚。 侍nv一听这话,脸上的血se顿时褪了个g净,她颤颤巍巍单臂支撑着爬过去抓着李奉渊的腿,求饶道:“少爷,少爷!奴婢冤枉!是小姐的狸奴纵的火,奴婢冤枉啊,奴婢只是去将它抓回来啊!” 侍nv自然不肯认,她面若白纸地看着李奉渊,狡辩道:“奴婢并未撒谎!奴婢一时未看住这猫,叫它跑了出去,奴婢在书房外将它找回来,见它爪子上有油,便擦了一擦,当时并不知它烧了书房啊!少爷明察!” 入府一月多,她从不少人口中听说过李奉渊厌恶李姝菀,也知道李奉渊并不喜欢这猫,不然李姝菀也不会将它常关在房中养活,连东厢的门也出去不得。 她看向宋静,楚楚可怜道:“管事救我。” 他走到李奉渊面前,那猫一见侍nv,却忽然嘶声叫着用力挣扎起来,险些从宋静手中逃脱出去。 李姝菀闻言一怔,下一刻便见李奉渊回头,面se冷淡地睨向了她。 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廊下被他羞辱那日。 虽这么说,可谁知道狸奴是否被错怪,倘若当真是它无意打翻了油灯,还有的活吗? 李奉渊看着靴上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换做旁人,见侍nv年幼,多少会动两分恻隐之心。 “猫是在你的看顾下逃了出去,你有何冤枉?” 她骗得连自己都信了,神se悲切地磕头求饶:“少爷,是那猫的错,是小姐的狸奴踢翻了烛台!” 宋静可恨又可惜地摇了摇头。 李奉渊的书房起火,杨修禅本是因担心他才跟来将军府,最后却安慰起被迫见证了一场残忍生杀的李姝菀。 腕粗的实木棍一棍接一棍砸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既是冲着要她x命去,行刑之人便半点没收力。使足了蛮劲砸下来,似连骨头都要打断。 宋静在一旁监刑,故意没堵侍nv的嘴,惩一儆百,该让全府的人都知道纵火的下场。 温热的手掌覆上来,李姝菀坐在椅中,睁着双g净澄澈的眼怯怯地看着他,像她那被吓着了的小猫似的。 杨修禅的父亲有好些妾室。后院nv人多,半生困在一方狭窄天地,难免生出许多是非。杨修禅自小便见识过她母亲的雷霆手段。 可李姝菀自小在寿安堂跟着老郎中做的是救si扶伤的善事,今日亲耳听着一条活生生的x命就要被打si,吓得脑子都不清醒了,她怔怔看着杨修禅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 可如此一来,那棍子砸在r0u身上的声音便越发明显。 她红润的眼眶里噙着泪,sh了眼睫毛,似neng花瓣尖上挂着的露珠,将落不落地坠着。 他那妹妹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闯了祸被训斥了,哭起来亦是号啕大哭,鼻涕混着泪,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 杨修禅原以为姑娘都该像杨惊春那样,如今见了李姝菀,才知道原来有的小姑娘哭起来是安静如水。 他心中轻叹,越发想不明白李奉渊是怎么舍得对这么乖巧的妹妹摆冷脸。 是江南的小调,婉转动人,低缓温和的声音阻断了侍nv的惨叫,李姝菀眨了眨sh润的眼睛,过了好久,轻轻将下巴靠在了他肩上。 在这一刻,李姝菀忽然觉得杨修禅b李奉渊更像兄长。 柳素顿悟,快步出门去找宋静,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杨修禅听外面安静下来,哼完一曲,将手从李姝菀耳朵上挪开,还掏出帕子给她拭了拭泪。 杨修禅笑笑,他看了看帕子上的水痕,心想着待会儿得拿去给李奉渊看看,让他瞧瞧把自己的好妹妹吓成了什么样。 桃青看管狸奴失责,罚了三月的俸;其他在栖云院当差的一g人等,未能及时发现火势,罚一月的俸。 桃青尤甚。她知道,若非自己是李姝菀的贴身侍nv,定然要挨上几棍才能了事。 过了一会儿,宋静抱着洗g净爪子的狸奴从门外进来,柳素扶着跪肿了膝盖的桃青跟在身后。 宋静想着把狸奴抱来哄一哄李姝菀,没想人已经被杨修禅哄顺了。 狸奴朝她伸出爪子,想爬她怀里躲着。可李姝菀却没有伸出手。 宋静闻言愣了一下,杨修禅也有些诧异:“这样乖的狸奴,不养了吗?” 它如果乖,就不会烧了哥哥的书房。 宋静想着还劝一劝,可一看李姝菀的神se,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老奴知道了。” 李姝菀将这猫养了这样久,不用与它分开自然是好。她眼睛一亮,可又有些担心:“它若闯祸又推翻了烛台该怎么办?” 宋静觉得这法子甚好,问李姝菀:“小姐觉得如何?” 她这番模样活像一位嫁nv儿的母亲,杨修禅r0u了r0u她的脑袋,笑着应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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