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不相识?”韩孺子听糊涂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雪中送炭、扶危济苦、不求回报,被称为侠士,父亲恰好听说过这样一位侠士。”
“你跟我说过,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
“嗯,侠士也有私心,他们要的是名声,我给他们分类:名声最为纯粹的是大侠,名声里掺杂着权势的是豪侠,以名声为工具捞取利益的就不算侠了,是豪杰,更差一等的是豪强,名声在外,却不是好名,而是恶名。”
韩孺子默默想了一会,“俊阳侯是豪杰。”
“他曾经算是豪侠,可惜心志不坚,沦为豪杰,再过些年,花缤若是不死,可能就是恶名昭著的豪强了。”
“令尊很有眼光,将杨公母子托付给了一位大侠,这位大侠一定很有名吧?”
“很有名,但倦侯不会听说过。总之这位大侠比花缤要坚定得多,有始有终,养活我们母子十年,第一天什么样,最后一天也是什么样,没有丝毫懈怠,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却也吃住不愁。”
“这位大侠是个好人。”韩孺子莫名想起了身在牢中的太监刘介。如果朝中多几位这样的大臣,自己或许也不至于被迫退位。
“大侠未必就是好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看不懂的人得不到半点帮助。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我父亲看懂了,他写的那封信颇为精彩,足以传世,更足以扬名。”
杨奉想了想,笑着摇头,没将信的内容背出来。“说的远了。后来那位大侠遇到一点麻烦,被武帝下令诛杀。”
“啊?一点麻烦就被诛杀?俊阳侯所说的豪杰里就有他吗?”
“这位大侠杀过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点麻烦,可他的仇人不肯善罢甘休,又赶上武帝对豪杰势力不满,正好拿他开刀。武帝不分什么大侠与豪强,专杀名气最大的人。”
“武帝……为什么这样做?”
“他有理由,地方豪杰数量太多,其中一些势力过盛,连地方官府都不敢招惹他们,朝廷追捕的逃犯,只要托庇于豪杰门下就能安全无虞。照这样下去,朝廷只会剩下空架子。”
“所以武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嘿,皇帝高高在上,哪分得清下边的青红皂白?何况所谓青红皂白是会变化的,俊阳侯花缤曾经是天下闻名的豪侠,察觉到危险的时候,不也弃侠为豪?武帝杀人没错,可是远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他以为能够杀一儆百,实在不行就全部杀死,结果总有不怕死的人前仆后继,一批豪杰倒下,又有一批兴起,数量更多。”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及时收住,问道:“杨公当年也被卷入其中了?”
“嗯,我是主动卷进去的,因为我得报恩、报仇。”
那时的杨奉无权无势,没能救下那位大侠,他带着老母入京,游走于权臣豪门之间,借着武帝对豪杰的怒气,数年间诛杀了导致大侠入狱的仇家满门。
到了这时,杨奉就再也退不出豪杰与朝廷之间的恩怨了,他充当朝廷的爪牙,自然也惹来了豪杰的复仇,幸运的是,他算不上最锋利的爪牙,甚至没资格见武帝,所以承受的只是余波。
即使只是余波,对杨奉的打击也不小,他丢掉了官职,失去了名声,母亲在穷困潦倒中病故,对儿子没有半句怨言,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亡,留下不满周岁的儿子,家里时不时着火,街上总有刺客一样的人跟踪……杨奉不得不东躲西藏,甚至求助于他所得罪过的豪杰。
可能是他找错了人,可能是他理解错了规则,也可能是对方不肯原谅,怪事仍然不断发生,杨奉感觉到危险就在身边,即使搬离京城躲到外乡,危险还是如影随形。
几年之后,杨奉终于醒悟,他得罪的不是某位豪杰,而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帮派。
韩孺子越听越惊,“你是说天下豪杰是个大帮派?”
“豪杰不是帮派,但是有一个帮派藏在豪杰们中间。我一直在寻找线索,但我首先得消失,避开他们的耳目。”
杨奉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他人,自己改名换姓,净身之后辗转进入东海王府为宦,终于,发生在身边的怪事停止了,杨奉默默潜藏、默默观察,他相信,一个势力如此巨大的帮派,肯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一直以来,我盯着的都是各地豪杰,直到齐王叛乱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望错了方向:豪杰是一颗颗珍珠,有一条细线将他们串连起来,我只看珍珠,以为最大的那一颗就是头目,其实隐藏其中的那条线才是关键,许多豪杰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你是要报仇吗?”
“报仇?我当然要报仇,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杨奉盯着倦侯,他只对两个人说过实话,一个是死去的思帝,一个是眼前的少年,“我不能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要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斩断那条线,虽死无憾。”
韩孺子也终于明白了,杨奉是个疯子,罗焕章、淳于枭都是疯子,借助名声保命的俊阳侯反而是正常人。
可是想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重夺帝位,他只能先从这些疯子里寻找支持者。
“如果你肯真心帮我,我也可以帮你。”韩孺子说。
“你怎么帮我?”杨奉冷冷地问。
“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你所说的神秘帮派,淳于枭必然是其中一员。”
“嗯,很可能。”
“他们很想让天下大乱,对吧?”
“嗯。”
“那一名废帝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很有用呢?”
杨奉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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