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是反射着星光,所以才能闪亮。而伊莲娜家族,则是群星中,最为闪亮的那一颗。
他们当了六个世纪的艺术家的赞助者和保护人,资助了无数大名鼎鼎的艺术大师,实现自己的梦想。
就像星光也会产生阴影,所有童话故事的粉红泡泡之外,都有着泡泡不曾包裹的黑暗深邃的另一面一样。
这个无比光辉璀璨的故事,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讲述方式。
被伊莲娜家族赞助的画家十有八九都成功了,而被伊莲娜家族讨厌的画家……反正多数美术史都未曾记下名字。
他们可以真的很宽容,他们也可以装的很宽容。
那是这些人生来就高高在上,所以,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可以不把别人的冒犯放在心上。
就像看一只呲着牙的小狸猫。
小奶猫在真正的贵人身前,能有什么份量呢。
贵人的宽容与仁厚,带着财富与权力从骨子里浸润出来的优渥与傲慢。
小奶猫挠挠人可以,若是真的咬痛了人家,若是真的冒犯到了人家。
他们想让你死,也就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历史上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的无冕之王,他们赞助了整个佛罗伦萨的知名画师,他们家的金币承托起了整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代,但他们真的有把围绕着家族的画师们,拿怕只有一位,当成过和自己平等的知心朋友了么?
历史上奥地利的伊莲娜家族,又能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他们是艺术之王。
而欧洲的艺术之王,永远是权力之王。
就算如今身边轮椅上的年轻女人,姓氏之间已经没有了那个代表不同于凡夫俗子的“冯”字,手里的护照上也没有“ihre hohei(殿下)”的尊容附缀。
看上去已经变成了普通人。
又岂能真的是普通人。
纵然如今是历史上伊莲娜家族最为人丁稀少,权柄旁落的一代,她只要在《油画》杂志的视觉经理的位置上做一天,她就仍是艺术世界的无冕之王。
酒井胜子是她父亲母亲的小公主。
安娜·伊莲娜。
人家是整个艺术行业的小公主,权势人物排行榜上的第一名。
历史已经证明了,伊莲娜小姐并非什么好脾气的人。
她不喜欢的人。
无论是范多恩、还是布朗爵士,从来都过不舒服。
“得罪这种人,从任何意义上来说,真的都是太蠢了的行为。”酒井胜子脑海中转过这个念头。
得罪她,可能要比得罪那个什么豪哥还不理智。
得罪了豪哥,她坐着爸爸借来的飞机,连夜出国,跑出豪哥的势力范围,也就安全了。
得罪了安娜。
她跑到天涯海角,又跑到哪里,能逃脱人家如利剑一般的笔锋呢?
她会如同猎犬咬住林间的野狐一样,咬住她的脖子,然后杀死她,杀死她的画家生涯。
好吧。
最好的情况下,如今伊莲娜家族也在权力斗争的关键时期,看在父亲的大肚皮上,也许安娜·伊莲娜不会计较。
但她也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不是呢?
见面的时候。
对方对她笑了多少次呀?顾为经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她们,她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笑一笑。
她们有机会会成为好朋友的。
笑一笑。
伊莲娜家族的友谊,伊莲娜家族的递出去的橄榄枝就在前方,笑一笑,顺顺利利的度过这次画展。
今年的新加坡,是属于她的决定性时刻。
唐克斯馆长在看着她。
她的父亲母亲也在看着她。
酒井小姐好几次想要在脸上挤出一个温温婉婉的笑容,但她就是笑不出来。
“——崔小明的画面构图……立意也很勇敢……我喜欢勇敢的人——”
伊莲娜小姐还在说话。
她的声线很好听,酒井胜子却无心去听,那个声音叮叮铛铛的响在耳边,响的是那么清晰,那么的让她心神不宁。
她还在说,还在说。
越说,酒井胜子就觉得越压抑。
够了。
真是够了。
你为什么还要在说,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说……为什么!
“……去感受一个人的心,不要用他的言辞,要用他的笔触……用他的本来面目……”伊莲娜小姐的嘴唇在她的眼前开合。
她正在注视着自己。
感受你的心,顺其自然,感受你的心,顺其自然,酒井胜子觉得自己的灵魂没有从虚浮的云端飘落回到地面。
她穿过了地面。
她沉入了自己的心中,越沉越深。
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的人呢?
那个长夜,她坐在雷克萨斯的后座上,看着后方的景色越离越远,除了哭。
她什么也没做。
那个长夜,她看着手机上的分手短信,除了迷茫与无言。
她也什么也没做。
等父亲换调了顾为经的展台的时候,她望着展台上自己的名字,除了乖巧的接受。
她也什么都没做。
是啊。
所以。
在此时此刻,当伊莲娜小姐在她身边诉说着关于顾为经的见解的时候,酒井胜子除了尝试着挤出微笑,她……
“闭嘴。”酒井胜子轻声说道。
“什么?”
伊莲娜小姐微微一愣神。
她问什么,是因为她没有听清酒井胜子的话。
她愣神,则是因为安娜注意到了女孩眼神的变化。
那种迷迷茫茫、游离的、空洞的哀伤不见了,那种湿意朦胧的感觉不见了,她的眼神中有某种情绪正在盛开。
第一次见面,她就注意到了酒井胜子的瞳孔很漂亮。
现在。
安娜才意识到,竟然这么漂亮。
像是盛开的丁香。
“够了,我说。”
酒井胜子的语气很平静,却也很清晰,清晰的在整个滨海艺术中心的第三层里回荡。
因为展馆的开阔设计的缘故。
几乎带上了回音。
胜子甩掉了伊莲娜小姐身后扶着她的手。
安娜惊愕的怔住了。
远处正在笑吟吟的望着这一边的酒井夫妇也怔住了,金发阿姨皱起了眉头,酒井一成则张大了嘴巴,被惊的几乎打了一个甜甜圈味道的嗝。
远处正私下里讲着什么事情的唐克斯和他的策展助理也怔住了。
唐克斯猛的转过头来,看向这边,脖子扭的几乎都要落枕了,差一点就“汪”,不,“啊”的一声就叫了出来。
甚至。
酒井胜子自己也出神了一下。
连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就是那么不由自主的说出来了,随着话说出口。
她没有觉得敬畏。
她没有后悔。
然后,胜子竟然轻轻笑了笑,笑声清爽悦耳。
这是酒井胜子这些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她就是想笑。
她的心里依旧又酸又痛又涩。
她的心里涌动着恐惧。
可酒井小姐还是想笑。
她仿佛是把所有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所有乱七八糟的迷茫,所有乱七八糟的悔恨和压抑,都在这个转瞬既逝的笑容里,一鼓脑的释放了出来。
“崔小明?一个抄袭的骗子而已。”
酒井胜子脆声说道。
她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她知道自己的声音自己能听到,轮椅上的女人能听到,远处的父母能听到,策展人唐克斯能听到。
整个滨海艺术中心的三层天井处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能听到。
“他抄了顾为经的画,抄了顾为经的构图,抄了顾为经原本的创意。”
“我知道这是非常非常严厉的指控,我也知道这是几乎很难证明的事情。但我也知道,这就是事实。不满意,他可以告我。”
“顾为经?我确实离开了他。”
酒井胜子盯着伊莲娜小姐的眼睛,语气平静,“我深深的为此而后悔。我不是后悔我喜欢过他。而是后悔如果我能回到那个夜晚,我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顾为经的爷爷确实只是一个开书画店的小商人,顾为经的堂姐确实牵扯到了洗钱案件之中,顾为经自己……他确实很想获奖,非同一般的想要获奖。”
“那个,那个——”
酒井大叔在旁边伸着脖子想要滚过来。
却又被老婆大人给拉住了。
“已经都这样了,就让胜子说完吧。”金发阿姨揪住丈夫的衣服,对他说道。
“这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说错,这所有的事情也都是真相,可那又怎么了?”酒井胜子的每个字都像判决书一样清晰。
“安娜·伊莲娜小姐。在你随意用自己的标准去评价别人的时候。我希望你要清楚,这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在生下来的时候,拥有你所拥有的条件的——”
胜子的语气顿了一下。
“不……应该这么说,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能在生下来的时候,拥有你所拥有的条件的。伊莲娜小姐,你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伊莲娜小姐,你也不知道真实的人生,会拥有多少的无奈。”
“顾为经是真正勇敢的人。”
“他也画了一幅真正优秀的作品。”
酒井胜子的手搭在栏杆上。
“你一直在用自己的标准,揣度别人,你觉得一个勇敢的人画了一幅优秀的作品,为什么会得不到好的展台,所以你在评价别人的时候,却连看都懒的看一眼。”
“不。”
“安娜·伊莲娜,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优秀的人,都能够得到公平的对待。”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