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天上闪烁着的银河和地下夏日里的莹火被捏合在了一起。所以。
没有天没有地。
只有星星闪闪的人间。
出乎意料的很漂亮。
“第一次来?大概顾少爷从来没有跟女孩子逛过这样的‘超市’吧?”
蔻蔻看着顾为经凝神远眺的样子,微微抿了抿嘴,笑了一下。
她往前走了两步。
转过头来,朝依然站在原地盯着市场的招牌发呆的年轻人挥挥手,“来,走,陪我挑两件衣服吧。”
蔻蔻没说错。
这个大集市固然在整个仰光大名鼎鼎,顾为经还确实是第一次跑来这里。
所以,
他当然也不可能和任何一个女孩子一起逛过这里的集市。
酒井胜子就别说了。
就算是莫娜。
对这种地方,学生会主席小姐也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条件反射般的敬谢不敏。
有一次他们出来玩,从中心火车站出来。
大热天的正好从这边经过。
顾为经顺口建议,要不要去里面看看有没有卖冷饮之类的地方。
“不,谢谢,请务必相信我,顾,我在班加罗尔时,已经把这辈子连同下辈子和下下辈子,去这种地方的额度都用完了。”
莫娜猛的向后退了一大步,近乎强硬的姿态,把他给拖走了,“那里就仿佛是……仿佛是三等舱。伱不会想在哪种地方找糖水喝的。对于挤在一起的绵羊来说,舔舔别人的流着汗的腋下,就算是喝糖盐水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
顾为经都没有太搞明白,什么叫做“那里是三等舱”。
直到后来。
他读到一本很好看的旅行游记上写过,印度的火车,从舒适文明,金碧辉煌,有仆人贴身照料的头等舱,到底层群众购买的别说女性盥洗室,连厕所都可以等同于地板的三等车舱。
就像是阶级划分的缩影。
在1947年印度宣布废除种姓制度以后。
看他坐火车的时候,会乘坐哪个车厢,要比看他叫什么,更能清晰的区分出,一个人到底是属于那个阶级的一份子。
如何处理三等舱乘客极为糟糕的乘坐条件,是几乎过去整整一个世纪里,印度政治传统里的老大难问题。
bbc报道过。
每年三等厢的乘客,从火车上被挤下来摔死的案件,都会超过一千起。
圣雄甘地曾经抱怨过一句关于三等舱名言——铁路公司对待他们乘坐三等舱的乘客,就仿佛是对待装在厢子里运输的绵羊。
他们认为乘客所需的舒适,就是绵羊所需的舒适。
而尼赫鲁说,“即使是看着乘客乘坐三等车厢,都是一件痛苦到另人抓狂的事情”。
事实证明。
他的女儿确实很抓狂。
英吉拉·甘地甚至在上台后,忍无可忍的宣布了一项新政策,——从1974年开始,将所有的三等车厢更名为了二等车厢。
顾为经和苗昂温在德威穷的跟乞丐一样,那是跟学校里的同学比。
在仰光,他们家还真的算不上“third class”的群体。
蔻蔻管他叫顾少爷。
固然是女孩子的调侃,可若是离开德威的校园范畴以外的话,再称他一声“少爷”,也不算太过往脸上贴金。
莫娜家里天城金店从孟买来的打工伙计,也是一直管他少爷、为经少爷的叫着。
不提家里书画铺开在的仰光河两岸,本来也就是为往来游客售卖商品的重要的旅游街。
没必要舍近求远。
这边集市的主要目标客户群体,也和顾为经他们家不太搭。
没准……也就和顾老头有点搭。
顾童祥听说这里有三十美元一块的大“金”表卖的时候,曾经暗戳戳的心动过,想要给自己整一块,拿出去装逼用。
后来。
老爷子犹豫了半天,觉得附近的街坊邻居,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
别说戴假表了。
他就算咬咬牙,真上一块真的二手间金劳力士,跑出去炫的时候,也可能会被人认为是假表。
装逼装的不够爽利。
这才只好作罢。
“过来,我记得,这里有个小门,能直通后面几趟的服装区。”
蔻蔻宛如一只回到熟悉领地的灵巧小鹿,双手拎着红裙子,在集装厢搭建而成的钢铁集市里敏捷的钻来钻去。
经过一个个像顾为经这样的初来者根本看不懂意义的档口的喷漆符号和缅语简写的快捷路标。
她领着他。
一路往由集装厢构成的钢铁丛林的深处而去。
顾为经加快了脚步,跨过了地上一滩从旁边漏水的简易厕所流淌着过来的,带着泡沫的可疑液体,让自己争取能跟上蔻蔻小姐的脚步。
真的走近这坐批发集市之后。
顾为经才发现,这里既不像外面看灯火时那样美,也没有珊德努小姐想象的那样可怖的如是充满了妖魔鬼怪。
就像它的名字。
这里就是一座大集市而已,一座随着人流而在繁忙和清冷间变幻着的潮汐集市。
现在这个时间点。
就恰在落潮和涨潮之间的中间区域。
这些仍然在亮着灯火的集装厢档口,有的正在进货,各种各样的小商品被从小货车上搬下来。有的正在发货,把批发的成捆成捆染色棉料和尼龙贴好标签,装上货车。
有的店主正在档口前打电话。
有点店主正在清点账目。
有的人只是靠在集装厢上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对方的目光跟着蔻蔻小姐鲜红色的裙摆移动,当他发现顾为经正在看他的时候,又把目光收了回去,盯着手机上的扑克牌游戏发呆。
这里就像是隐藏在城市里的那种迷宫般的丛林。
飞禽走兽,夜行动物和日行动物齐聚一堂,工作或者休息,每个人都有很强的目的性。
只有顾为经。
他像是追逐着一只红色的斑点小鹿误入此间的牧羊少年,有些迷茫无措。
毫无疑问。
这里光凭着复杂的味道,就能赶走像是莫娜小姐这样的客人。
不能单纯的用“臭”或者用“香”来形容。
就和世界上大多数东西一样,这里不是用这么简单的词汇就能一言以蔽之的场合。
它不仅很臭,也很香。
顾为经很难形容这么复合型的感觉。
视觉,嗅觉,乃至听觉。
你看到什么,闻到什么,听到什么,这一切都被混合在一起,并和你的脚步牢牢的绑定。
随着空间的变化而不断变化。
大多数情况下,这里的空气都比较污浊。
可闻着香还是臭,只取决于你刚刚经过的,是正在小推车边用橡胶管接着煤气罐,卖本地特色小吃,炸的霹雳啪啦的豆腐春卷和炖的沽沽冒泡鱼汤粉的夜宵摊,还是正在忽忽漏水的简易厕所。
熏的你想要流眼泪的东西,也不太好说。
可能是一瓶被谁搬运货时,不小心打碎在角落处的玻璃香水瓶,可能是卖卫浴用品小店集装厢里传来消毒水的浓烈味道。
也可能是顾为经刚刚差点踩中的一只——不知道死了多久,但在仰光白天闷热的天气下,已经开始腐烂的大老鼠。
好吧。
就凭这最后一样,顾为经至少赞同珊德努小姐的一个观点。
“这里确实不是找冷饮喝的好地方。”
有些时候。
以上几种状态甚至是迭加在一起的,几种味道也是迭加在一起同时存在的,你的感官被模糊掉了,分不清到底捕捉中了什么样的感觉。
甚至连时间也被模糊了。
顾为经看到有些赤裸着肩膀,只穿着一个大裤衩躺在行军床上的看店伙计,正揉着睡眼惺松的眼角准备起床。
有些店里,正有人脱衣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军绿色的电风扇拉过去,对着床猛吹。
似乎是准备要上床睡觉。
顾为经甚至不确定,那位正在买炸油条的店主,他到底是在吃一顿很晚的夜宵,还是在吃一顿很早的早餐。
真是一种无法捕捉,无法形容的古怪感觉。
味道,感官,时间,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座批发集市里,在顾为经的四周融合为了一体。
每一种感觉都是这里的一部分。
就像那辆伊兰特轿车在高速运转时,复杂的分不开的各种声音,所组成的喧嚣奏鸣曲。
物理课本上说,气体、液体、固体三种物质混合。
水蒸气、二氧化碳和少量二氧化硫……所有的这一切揉杂在一起,形成了我们看到的烟。
而灯光,小吃摊,杂货铺,香水、老鼠、吱吱声,沽沽声,哔啵声……所有的这一切元素在顾为经的四周混合在一起的时候。
就形成了浓的近乎于化不开的烟火气。
当然。
也可以更加简单。
用新加坡双年展的主题来概括——
“它不像德威那么飘到云端,也不像孤儿院那么沉在泥泞里,这里就是人间的喧嚣。”顾为经对自己说。
——
“这里的店铺运营的时间都不太一样。虽然市场的大门要到天亮时分才开,但是有些早的批发档口,凌晨三点钟就开始营业了。现在正是他们要备货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从现在,新的一天就已经开始了。”
蔻蔻注意到顾为经的目光,站在前面等他,开口说道。
“而也有的店铺,会从下午一直开业到晚上十一点,所以,对他们来说,过去旧的一天甚至还没有结束,现在正是他们整理过去一天的收获,清点账目的时候。”
“蔻蔻,你不是第一次来么?”
顾为经看着她。
比这种大市场,他生活了十八年却从来都没有踏足一步,更加难以理解的是。
蔻蔻小姐竟然不是第一次来。
何止不是第一次来。
她来这里,就像是回家一样轻车熟路。
这已经不是家里穷了以后,开始要考虑节约开支,找点便宜的小商品买买可以解释的清楚的了。
要知道。
再几周以前,蔻蔻还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千金。
在私立贵族学校里,都是家庭条件最好的几个人之一。
莫娜都完全无法接受这里的环境,更何况蔻蔻呢?
这里跟她所生活的官邸,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不同维度。
而蔻蔻。
她居然对市场里的一切构造都了如指掌的样子,甚至还知道哪里有小门。
“有些年头没有来过了,不过这种地方,一但开起来,构造就几乎不会发生改变。”蔻蔻轻声说道。
“小时候,我妈妈会经常来这里,有些时候,也会带着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