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些年威海卫那边先闹饥荒,后闹鼠疫。死伤了数千人,当时埃利先生是洋行在胶洲的管事,见实在太惨,就命人把仓库的酒精和消毒用品免费分发给普通本地人,却遭到了上海王的训斥。怒斥他为什么要‘无端浪费洋行的财产’,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氛围,就反问对方,为什么才富贵了几十年,就能这么对生命陌视,麻木不仁?因此愤而离职。”
“还有……”
在老师有些严厉的目光下。
曹轩终于彻底哭了出来,眼泪一落下来,他索性就完全放开了,把这些天来出入各种酒会,在饭桌上听到大人们聊天说的闲话。
委屈巴巴的一件件一桩桩的都说了出来。
没想到,曹轩闷葫芦一样的不爱说话,可心中还挺爱听小道消息的。
大人们说话时,也不太注意避讳这么大点的孩子。
他把魔都上流社交圈里飘荡着的各种都市传说似的八卦消息,全听了个周全。
“在你任由自己的傲气,自己的性子来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你难道能确定这些天来,那些每一个买了你的画的人,都不是坏人么?”
老宗师揶揄的问道:“余叔岩余先生对你很好,也很有傲气对吧,他甚至来沪上的时候,拒绝了给杜月笙唱堂会,可比你年纪大不了多少的那会儿,也曾给慈禧太后唱过戏。”
“哪怕是我,早年间也给光绪帝画过像,这些人有哪个,真的又能称得上好人呢?画坛清贵,又能清贵几分。低头是难免的。”
老师语气有些严厉的教训道:“入了这世间红尘滚滚之中,有些时候,谁又真的能有几分选择权呢?人的一生总是要学会顺势而行的,否则你很难走到极高处,又怎能担当大任。”
“小轩,你打小就极聪明,但也要难得糊涂。不要聪明反被聪明悟。谁又能真的冰清玉洁的过一辈子呢。那样的人生,只存在于话本小说中。”
曹轩一点点的低下头去。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他觉得今天的老师跟往日里的完全不一样——
那么严厉,讲起话来也那么现实,那么的冷酷。
“我不知道……那些上门来买画人,是不是没一个是坏人,我不知道……”曹轩一下一下的摇着脑袋,“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可以开开心心的画画,心意顺遂,不管那些有的没的。”
“不知道就可以不管,这要是为人的原则,还不如干脆没有这样的原则!原则是一清二白,不容后退的底线,这么含含糊糊的原则,就不是原则了。”老画家被徒弟的说法,给气乐了。
“这和把头埋在沙土里当鸵鸟,有一丝半毫的区别么?”
“这样的处事规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难得糊涂,这是您说的。”
曹轩忽然抬起了头,犟犟的直视着老师的双眼。
很多友人都说,曹轩大师的几个弟子中,唯有敢讲课时和他顶嘴的关门女弟子唐宁,小时候的性格最与曹轩儿时相像。
也最得曹老喜爱。
曹轩小时候,外表像个小和尚,但从来并非泥塑菩萨的软性子。
他能和伊莲娜小姐在一场短短的访谈之间,就成为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就仿佛敢爱敢恨的蔻蔻能和敢爱敢恨的酒井胜子,在一场网球的时间内,互相和解,相互欣赏一样。
不光是因为安娜聊天聊的有水平。
而是他们两个人性格内在蛮像的,曹轩骨子里其实蛮“刚”的。
本来今天就被吓坏了。
回来的路上又被老师不分“青红皂白”的数落批评了一路。
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各种难受的心情在心底交缠到一起,“否极泰来”之下,忽然之间,曹轩小朋友心中的小犟脾气也就上来了。
“但我知道上海王肯定不是好人,我知道他卖鸦片,我知道他不拿中国人的命当命,所以无论他的权势有多大,无论他的润笔费给的多高,无论他在魔都这地界到底有多少财富,有多么大的能量,我就不愿意给他画。”
“否则我的念头就不通。小——我的心意就不顺。”
“不知道后果,我会这么做。知道后果了,我依然会这么做。我才不管能不能担当大任,这是我的原则。”曹轩高声倔强的嚷嚷。
电线杆上的两三只麻雀被他的声音惊起,扑簌簌的飞走了。
曹轩这么怒气冲冲的一通嚷嚷,老师反而愣了。
画家盯了自己的徒弟好几秒钟,眼眸深邃的曹轩看不懂。
“小轩,伱真的这么想的?”
曹轩刚刚说那些话,倔劲儿上来,火气上涌没过脑子,任由心中一股气托着。
话赶话的就喊了出来。
话语一出口,勇气反而泄了。
被老师那么严肃的端详着。
师徒生态位的血脉压制一上来,曹轩心中有点怯了。
强是一股小脾气顶着,才不肯低下头去。
老师忽然抬起手。
那一刹那间,曹轩真以为老师扇他一个耳光。
他害怕闭上了眼睛,却有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落入了他的怀中。
他微微抬了一条眼缝一撇。
然后睁大了眼睛,呆住了。
那竟然是一个装满法币的钱包。
“既然不觉得有错,那你道什么歉呢?”
老师笑笑。
画家和前面拉车的师傅吩咐了两句,转过头来对曹轩说道,“走,上火车之前,先去文明斋,把你想要乐器买了,再去火车站。时间来的及。”
曹轩一呆。
有点不明所以,但却紧接着心下大喜。
在克里姆特的故居里录制播客的时候,曹轩跟安娜小姐说,他这一辈子,从小到大,都从未当过无名画家,吃落魄受穷的苦。
这话。
真不是在那里凡尔赛。
曹老在那个年代的生活条件,肯定和伊莲娜小姐这种曾经奥地利前五的富豪没有可比性。上海王和伊莲娜家族比起来,论社会地位,都还要弱不止一个大档次。
但在二十世纪早期,也是相当可以了。
西学东渐。
西洋的英德为首,东洋日本为首的很多新理念,新文化,都传入了国内。比如明治维新后期及大正天皇年代,日本华族阶层培养子弟的范本理念——“大正教养主义”。
即把最优秀的西学和最优秀的东学,在孩子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以1:1的比例相互混合接受两种最顶级的教育,成为中西荟萃的大师。
而其中西学那部分,则讲究虚实相济,既有看海外文学,听西方音乐的“虚”的那一面,也有学物理、学化学,学社会科学的“实”的那一面。
从小到大,长在顶级知识份子环绕的文化环境中,身边有很多留洋归国的学子。
纵然是在二十世纪初叶,曹轩接触西洋文化机会还是有多的。
有些时候,生活中太常见了。
反而就会产生逆反心理。
曹轩儿时不喜欢戏剧,反而对当时正以纽约为大本营风靡世界的“爵士乐”很痴迷,把一张别人送他的billy eckstine的萨克斯专辑听了又听。
反反复复播放的都快把唱片上纹理给磨平了。
除了百乐门、上海饭庄这样的高级场所的驻唱乐队的乐手自带的乐器。
全东夏南方地界,当时也只有沪上的老字号「文明斋」乐器行,有这种时髦的小众乐器卖。
其中的镇店之宝,是一只法国巴黎产的参加过布鲁塞尔乐器展的“萨尔玛牌”纯银萨克斯,要卖1700块。
次一等的黄铜镀银萨克斯,附送一盒芦苇哨片,则卖650块法币。
曹轩一眼就迷上了。
老画家背着手转了一圈,觉得萨克斯这玩意,嘀嘀哒哒吹起来,跟办丧事时所吹的唢呐一样,但价钱一只快能换半套小房子了,这都能在古玩店里买到清宫里流出来官窑了。
属实不太理解。
他没有给曹轩买。
不过,老画家也从来不在关门弟子的花销上节约。
约定好每在新安百货大楼前画,就给曹轩拿二十块的零花钱,若是能画足一个月,再加上这段时间这个大人给点逛庙会,那个大人给点买桂花糕的钱。
算下来也够买上一只黄铜萨克斯。
今天这么一节外生枝。
曹轩都以为,这事儿黄了,老师训着训着他,忽然就赏了这么一大堆钱下来。
这神转折真是曹轩始料未及的事情。
“老师,您不生我的气了?”
“嗯,心意顺了,又不叫小爷了?”老先生白了曹轩一眼。
曹轩缩了缩膊子,知道他刚刚嘟囔时,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小爷我心意不顺”还是被老师听出来的。
“以后少跟你三师兄混,他以前就是一提笼架鸟的纨绔——”老先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管教道。
人力车的车轮,压过污水横流的街巷。
血红血红的污泥糊在地上,仿佛是横流的鲜血。
老画家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海报。
海报画是一张爱国卫生运动的宣传画。
它被人撕了一半,画着身材窈窕的女人,却长着一张恶鬼的脸,并醒目的配文——「梅毒之祸根!注意卫生,强身健体,才是好国民……」
老人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只手帕捂在鼻上,又拿出另外一只手帕捂在曹轩的鼻子上,将那股恶臭滑腻的气味,阻挡在外。
刚刚和上海王交了恶。
他们也就没有坐从徐府借来的那部汽车,而是改叫了部人力黄包车。
轻车简从,走僻静的不容易引人瞩目的小道。
后来中途又改去文明斋乐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