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看到你哭着哭着忽然倒下去了,还真是吓了一大跳,以为你也跟我一样……还好奇墨懂些药理,给你把了脉,知道你只是累得睡着了,我们才放下心。连昇儿小小年纪,都知道姐姐生病了,硬是要守着你呢。” 想起刚刚出去的那个黑衣男子,华旻问道:“方才萧将军来是……”他们之间是见过面的,还在驿站时,华滟就曾拜托萧英叡借机将华旻和华昇送走,虽走到半途撞到了温齐,但他们几人还是一道行了一半的路,华旻对萧英叡这个羽林军守将的性格还算熟悉。 华滟很少有把事态说得这么严重的时候,华旻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华旻颔首,面上很有些严肃,她说:“萧将军说他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是因为您手上握住了他什么把柄吗?” 华滟点点头,严肃道:“是啊。但萧将军愿意为我们驱使,不是因为我有他的什么把柄,而是他为人纯孝,事君以诚。我们虽为皇家血脉,但他人也不是天然就要服从我们的命令,须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可知我为何要请萧将军去见胤国公吗?” 华滟道:“是,也不是。” 华滟凝视她的双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华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父皇虽去得突然,但他这些年来身体都不好,大家心里大约都有预见了。只是昇儿年纪还小,不大知道这些。他才读了几本书,就念着‘天人感应’了吗?”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自来如此啊。一事差,百事错。”一声清浅的叹息,飘散在青陵台千层碧岭万重翠黛上。 五日后,风尘仆仆的温齐出现在青陵台内。 温齐回来后,华滟就正式公布了长兴帝的死讯,这个在位六年的皇帝,以一种格外潦草的方式结束了他为帝的生涯。尽管他在世时也理不了什么朝政,但他薨世的消息甫一传开来,连温齐军中的精锐都有人掩面痛哭,悲难自已。 温齐回归后,有几位顽固的老臣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应当尽快挑选合适的继承人继承大统,还有几家跟着一道逃出上京且出了五服的宗亲认为,国赖长君,此诚大夏危急之时,更应立一位已经长成的君主理政——意思是他们想令自家二十来岁已经成婚的儿子即位为帝。 华滟摇了摇头,略一思考后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盖上私印命令转交给闹得最欢的那几家。 华滟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跟雀蓝说起乡下腌臜事的‘吃绝户’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家业,一个是国业而已……” 华滟就笑了。 这些血脉关系已经很远的宗室们能拖家带口逃出上京,还能在新旧帝位更换之时生发出一点别样的心思,别的不说,家底俱都是很厚的。这样的家庭里自然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若叫他们之中旁支庶出的子弟为了叫一个主枝嫡脉的儿郎坐上皇位而放弃自己本能分得的财物,一个个自然都是不肯的。而各家家主呢,也要好好想一想,如果自己捐出万贯家财,换得儿子坐稳了皇位,自己能有什么好处?现在乱世已初现端倪,他们便是再傻也晓得银钱握在自己手里和握在别人手里的区别。一来二去,闹将起来,各家都吵得乌烟瘴气一团乱,再加上温齐这里时时询问他们考虑好了没,内外两重压力之下,他们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个办法:跑! 华旻坐在一旁认真听着,时不时执笔记下,此时她还未意识到,华滟教她的,是持家之策,亦是治国方法。 几番博弈之下, 在大行皇帝去世后的两个月后,众人终于得出了最后一致的意见。 第二日,华昇作为先帝唯一在世的皇子, 于先帝陵前仓促继位, 改元弘始。 长兴六年七月,也即弘始元年七月, 鞑靼大军倾巢而出, 连同女贞人从东北、北面两个方向两面夹击,甚至占据了上京、直沽两城为都城, 并以此为跳板,联手攻入中原腹地,正式叩开了大夏的国门。大夏点燃烽火的四五年里, 数不清多少人家的儿郎上了战场, 一去不归。 弘始三年冬,寒江冷彻骨。温齐亲自带人护送小皇帝连同朝廷重臣南渡大江,送至扬州,以长江天险抵御不通水性的鞑靼军队。 被救起后高烧不退。 华昇高烧月余,时扬州城中无人能医,无人敢医。 弘始五年春,温齐带兵路过建邺城,约华滟一见,时华滟已沉疴难起,故未赴约。 弘始八年,扬州城破,永安大长公主率宗室自焚于扬州宝靖行宫。不过旧宫遗址中并未找到镇国公主华旻和幼帝华昇的遗骸。 胤朝修史时,故大夏长兴皇帝讳潇,谥号为“愍”,在国遭忧曰愍,是为夏愍帝。 大胤开国后,坊间有半阙残词流传,传说是永安大长公主遗笔: 第109章 外一篇-尺素 鎏金狻猊香炉徐徐吐着轻烟, 幽幽暗香随着零星火点的起伏染遍了整座宫殿。 饶是如此,但当她靠近时, 那伏在案头小憩的女子几乎是瞬间惊醒了。 那女子倦然地揉了揉双眼,一对明湖也似的雪亮眸子眨了眨,乌黑纤长的睫羽似有千钧之重,低低地覆上了眼眸。 许是被小憩才醒的缘故, 她本就素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嘴唇因贝齿轻咬才有了淡淡的粉红。一支累丝飞凤金步摇将漆黑的长发松松挽起,仍有几缕发丝垂了下来, 落在白玉无瑕般的小臂旁, 墨与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旻儿年轻,如今国事全仰赖她一人决策, 太过耗费心神,如今我身子还算康健, 还能帮她多少, 就且帮她一把吧……”说到最后, 她竟自嘲般地笑了笑, “这般日子,也不知道还能再过上几年。” 话未说完,坐在案后的女子眼风一扫,濯冰便当即闭上了口。 濯冰伏身道:“是,遵殿下之命,臣已着人将他送出去了,另外赏了他十张金叶子。” 濯冰立即道:“臣明白。若是万一,臣会立即领他去紫宸殿,叫人看好了他。” 濯冰默然不语。只是如同往日数十年来的那样,沉默地侍立在下首处,静静地听着座上人的呼吸。 那千金可得一支的紫毫湖笔,据说是用百年不朽的坚硬乌木所制成的笔杆,此时竟生生被她咬出了裂痕! 先是高声唤了小宫婢入内帮忙,再是急急上前,一手扶起那单薄的身影叫她靠在椅背上,另一手格外敏捷地从腰侧荷包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然后摘掉瓶塞倒出两粒鲜红的小药丸。 喂完药后,濯冰便绕到了椅背后,摘掉手上琳琅作响的戒指手镯,伸出手用柔中带刚的力道为女子按摩起了头部。 “去,取我的烟斗来。”一直闭目养神的女子忽然动了动指尖,颤抖着吐出了这句话。 “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她倏然睁开了眼,目光如炬,闪电般落到了濯冰身上,有如实质一样雪亮逼人。 她离去时面容犹带着挣扎,归来时已恢复了平静。 这只烟斗,还是十年前永安公主驸马从远航来夏的西洋商人手中买下的,作为赠予妻子的生辰礼物。只是如今物已旧、人已散…… 华滟接过,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受那芬芳的香气从鼻腔进入到身体,渐渐的,头颅深处那尖锐的、刺骨的疼痛慢慢平复,她获得了久违的片刻的宁静。 随着长长的吐气声,一道朦胧的白烟从她鲜红的嘴角里逸出。修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两道斜飞的阴影。 濯冰扶着她的手,轻唤了一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