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少雍回忆着自己亲眼见到的情形,斟酌道:“咱们南下带来的人马还好,有羽林军统领和……”他偷偷瞄了华滟一眼,见华滟仍倚坐在圈椅上,长睫下覆,不知视线聚焦何处,这才继续说道,“和大将军派来的副将带领,军纪尚可,只是太原本地驻军,良莠不齐,难堪一战。”他点评到。 温少雍黯然道:“刘将军南狩时意外中箭受伤,已经不在了。如今是副将顶替他做了统领,姓萧,萧英叡。” “原来是他……”华滟再度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恍惚。 没想到,岁月倏忽十载已逝,危难当头,却是他在。 “没什么。”华滟很快整理好思绪,冷静下来,她认真问道,“你觉得,萧英叡可信吗?” 他们二人对话时,奇墨早已悄悄退了出去,亲自守在门外,华旻则从左次间抱出一个烧得满脸通红的小孩,一边给他喂水一边给他擦身降温。 他拧着眉,思索着华滟抛给他的问题。 华滟是长公主,突然打听羽林军统领是谁,这本就够奇怪的了,又问他萧英叡可信吗,难道在他离开的这几日里,皇帝和诸位大臣有什么决断了? 温少雍依言。 温少雍的脚步僵住了。 很显然,眼前看到的场景超乎了他的想象。 只见屏风掩饰的内室中, 陈贵人的尸身被放置于床上。她身上穿戴整齐,一身皇室后妃品级的藏蓝色翟衣,双手交握置于胸前。 而趴伏在床沿的那道人影……不!倘若有外人见了绝不会称他为“人”! 温少雍这时才发觉,原来先前他听到的幽咽哭声,都是眼前这不成人样的人发出来的。 华旻答道:“是的。陈贵人去了后,他就一直守在这里。像是……疯了……” 毕竟一两个月前他还见过皇帝, 那时皇帝除了瘦削和沉默, 并没有任何异样。 温少雍谨慎地走上前去,目视那具尸体,见她唇色发乌, 双手指甲颜色发青, 再看脸颊手背上有明显的浮肿,他道:“我望之……似是丹石之毒?” “那皇上……” “皇兄亲眼见了陈贵人的尸身……便疯了……”最后这一句,华滟艰难地说了出口。 温少雍看着他露出的骨瘦如柴的手臂,一时间难以置信,眼前这不成人形的鬼魂一般枯瘦的人,竟是大夏的皇帝。 更不用说父亲温周屡屡战胜还城,他在城门上遥望血红大纛猎猎迎风舒展时,就已在心里埋下了以身报国的种子。 温少雍圆睁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这道枯瘦的人形,见他身体微微晃了晃,随即一歪,体力不支向旁边倒去。 然她自己本也是病弱之身,哪有气力再支撑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呢?她走了两步,脚下踉踉跄跄不稳,华旻忙从后面撑了一下,她们才没倒下去。 那是一幅散开的卷轴。 三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了。 然笼罩在这绯衣女子周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哀婉与思念,却能逸出画卷,直击人心。 画面的右上方还有一首小诗,字迹笔法是十几年前名动天下的书法“金错刀”,一字字写来,情如潮涌,低回掩抑,痛彻心肝。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华滟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诗,再看画卷,她突然想起所绘之景正是皇家园林“青陵台”之幽篁里之盛景。 原来,今天皇帝要陈贵人服侍笔墨,是为笔下所绘的这幅怀念已故妻子的画吗? 华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白他是想要画,于是将画轴卷好,塞进他怀里。 华滟无言地望着皇帝。今日的所见所闻,彻底打破了她对皇帝最后的期望和幻想,他已不再是她心 温少雍轻声问道:“殿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华滟吃力地把皇帝安置在圈椅上,好在他只要抱着那画轴便可以安静坐着,无须专人来看守,华滟垂眸看着这心智宛如儿童的兄长,苦笑了一下。 回京? 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如今形势大好,在虎贲军的镇压下,鞑靼大军的攻势已被逼退至长城之外,关内城池已尽数复归。若他们以皇帝御驾的名义启程返京,那么这一路上也不必像来时那样担忧行程安全,起码在大夏境内,有温大将军和虎贲军在,还真无人胆敢扰乱御驾。 前朝国祚三百年,余荫不止有瑰丽的皇城与满库的珠宝,似皇帝这种还能行走,偶尔还能回应一两句的病,已然算好的了。本朝太祖起兵入上京时,当时帝座上的天子甚至是一具还会呼吸的尸体! 可转念一想,有他、华滟、华旻,还有方才看情况御前总管奇墨公公也是知情人,固然足以将回程的旨意下发下去,可也不足以取信于众大臣和太原守备许子攸。 御驾先行出城,而后再通知其余人。 温少雍豁然明白过来。 温少雍和华旻均点头应下。 “嘭”一响,木质的门扇被猛地推开,碰撞到墙面后反弹,又被一脚重重踹了开去。 真是曹威之父曹乾。 他的身后,两列佩甲守卫踩着整齐的步伐腰上挂着弯刀,齐刷刷涌进别苑,那些阻拦不及的宫女内侍们被毫不留情地撞开、踢走,一时间,整座别苑都充满了肃杀之气。 曹乾身长八尺,又生得肥硕,奇墨站在他面前,被他的影子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不屑地乜了奇墨一眼,也许是这一路闯进来的畅通让他身心舒畅,也许是突然想起了姐夫许子攸的嘱托,总之,他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傲慢道:“如此,那你通报吧!” 曹乾环视四周,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踩着肥壮的步伐走到窗下美人榻处,一屁股走下去,美人榻发出难以承受的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