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破风声,似抖动一件碎袍。
声起时,树下只剩两道残影。
声未落,两人已站在孩子们面前,将五个娃娃紧紧护在身后,跟母鸡保护鸡崽儿似的。
青年看着五双忽闪的大眼睛,强作欢笑道:“还记得阿老哥哥说的话么?要藏好,可别被抓去咯。”
“老鹰捉小鸡么?”
“好呀好呀。”
“老鹰在哪儿嘛?”
“会从那里出来么?”
孩子们挨挨挤挤躲在后面,探出小脑瓜朝天上观望,叽叽喳喳如一群欢快的麻雀。反观中年男子与青年,抿嘴屏息死盯着天上那光缝,甚而因此咬破嘴唇也不知痛,如临大敌。
金光愈发亮了,遮去了原本漆黑的空无,开阔的黑腔仅剩发丝粗细,眼见着就要完全消失,却从光缝里猛然探出一只金色巨手。
好大的一只手。
且不论手掌与手腕,单是其并排的五指便塞满了光缝。无怪中年男子乍看之下一脸苦悲,喃喃自语道:“真的在劫难逃么?”
话音未落,又一只金手。
两手手背相抵,朝两边扒。
咔——咔咔——咔咔咔!
天幕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霹雳一般落在二人心头。
前后脚的工夫,亿万金芒光耀整个荒原,顿时瑞气千条祥云万朵;阵阵梵唱由远及近、从弱到强,响彻天地,刹那间令人意乱神迷。
当此之时,中年男子身上的碎袍无风自动,浑身青光流转,自体内飘出一口古钟迎风大涨旋转着罩下来,将氤氲周遭的音与色尽数荡开。
男子幡然惊醒,急喝:“我不看。”
五个娃娃闭了眼。
男子接着说:“我不听。”
小家伙们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把小脑瓜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异口同声地碎碎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男子又道:“我不语。”
孩子们抿嘴不言。
视之不见是无色,曰夷。
听之不闻是无声,曰希。
搏之不得是无言,曰微。
希夷微者,独善惟我。
故而不惑。
说时迟那时快,古钟罩下,大人与孩子从金光与梵唱中清醒过来,再看天上时,那光缝已亮至鼎盛。
一尊金色人相浮空乍现,高逾万丈。
人相盘腿端坐,身下一朵金色宝莲,气息庄严似笑非笑,那半睁半闭的双眸沉静深远,仿佛只见荒原上的七人,又似装下三千世界,抬肘按落时,把一只磅礴大手遮天蔽日盖将下来。
地面上,中年男子满脸土色,眼中尽是绝望,却不察在浸染天地的金光中,凭空闪出一物。
赤红。
歪嘴。
巴掌大。
那是一个葫芦。
与金色巨人相比,葫芦渺如尘埃,但打金手时,却叫金手猛然烧起来;接着打那弥天巨影,势如迅雷,从眉心洞穿而过,顿见人相寂灭无踪,把禁锢天地的那圈金色光幕也随之消散。
咚……
光缝消失,天幕闭合。
天色恢复如初,一切恍如错觉。
“老师,”青年不解,“发生何事?”
带着同样的惊喜与疑惑,男子蹙眉摇头,因为即便是他自己,也只见一抹异红,并不曾窥得葫芦真容。
细究这当中的猫腻,得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而当下,两人仿佛听见彼此心中石头落地的声音,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不知他们境况如何?”
“阿老,”男子顿了顿,“从今往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老师的意思是,他们会再来?!”青年神色瞬变,不自觉紧了紧拳头,显见两个“他们”的含义并不相同:对前一个满怀忧戚与关切,对后一个则充斥着愤恨与惊惧。
“此次大劫,吾族降生万万年以来从未有过。彼等手段非常远超意料,吾辈切不可大意,定要抢在浩劫再临之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掌。
但见流光溢彩玉气飘旋,最终凝聚成一部薄薄的扇形玉碟,在落日余晖中晶莹剔透,纹理毕现。
“圣器?!”青年挑眉惊呼。
“也只是残片了……”中年男子低头寻找着地面上的蚂蚁,话锋一转,问:“你头一回随我入圣地试炼,便巧遇蚁象死战。你可还记得?”
“弟子未敢有忘。”
“蚁多咬死象,撼天当如何?”
“再如何卑微,”青年释怀笑言,似乎经此一番劫后余生,终于鼓足勇气将弥漫心间的黑暗与浸透骨髓的冰寒驱离体外,“但一只一只叠起来,便是蝼蚁,也总能触碰天际。”
男子笑而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凝视远方,似要把那轮红日看穿,乃至穿透即将降临的黑暗,进而抵达不久后必然伴随而来的光明。
自此以后,中年男子时常这般凝望,成千上万载岁月从指缝溜走,总把三千大千世界看了一遍又一遍。
奈何三千世界何其广袤,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偏远角落里,总不免某些人、某些事以及由此交织而成的寻常瞬间,犹如滑落指间的细沙一般,未曾被留意。
比如一名弃婴。
比如一个狼孩。
被遗弃的女婴被裹在厚实温软的襁褓中,裸露在外的皮肤漆黑如夜,想是被环绕身边的一群彩蝶所吸引,铜铃也似的眸子随之转来转去,不惊,不惧,不哭,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