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宁从袖中摸出一块红布,阳光下那红布的绣样隐约能看见是凤凰尾羽,布料是多宝暗纹:“昨日我替戚姑娘下井一趟,却在你说的东西旁边发现了这一块红布,就挂在突出的石头上,一打眼都会以为这是谁跳井不小心剐蹭下来的。”“可我仔细看了一番,这不是不下心剐蹭下来的,因为它边缘整齐,没有线头或者因大力撕扯而变形,倒更像是被人用锋利的剪刀减下来的。”秦央第一眼就认出了这种布料用在何处,它更像是俞朝命妇诰命服,也就是民间常用的婚服。百姓一生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能穿上这么华丽的衣裳,布料昂贵,织造精细,就这么被人剪坏,也是可惜。陶宁步步上前,戚静步步后退,双唇抿得紧紧,闭口不语。说完,陶宁伸手一递:“李霁,劳你看看那傀儡的嫁衣有何处破损了。”李霁左右看看,把怀里的傀儡新娘往院中椅子上一放,拿了布料翻翻找找。片刻后,她说:“有,这傀儡左边袖子被裁下了一部分,跟大人你给的正好吻合。”戚静冷静道:“既然大人明察秋毫之末,想必也早就差人问过布庄谁买过布料了吧?”她不管眼前几人的何种反应,径直细数:“西街张宅,东街末的戚木匠家,还有周家,都是买来做嫁衣的。”“布庄说,这是从天子脚下皇都运过来的料子,金贵又漂亮,一分钱一分货,穿上之后风风光光地出嫁,别提多好看了。”戚静说的话跟之前衙役复述的几乎一模一样,因为她当时听见的也是这一套话术。陶宁补充:“所以整个广安县买了这个布料的,幅宽能做成一件衣服的,也只有这三家。”戚静双手并拢,举起双手:“是,我已经伏法了,想怎么办都行,抓我回去吧。”她从一开始就这样,不辩驳也不反抗,只希望被抓走。陶宁迈步上前,在戚静闭上眼睛时,她越过戚静,走向坐在木椅上,歪着脑袋的傀儡。它吊着长舌头的脑袋就放在桌面上,双目空洞,渗出血泪,像是死不瞑目的鬼。陶宁拿起来看了看,先是感叹了一番戚静的化妆技术,发现这上面有机关卡扣,榫卯结构直接将这脑袋卡在脖子上,不会轻易掉落。该说不说做出这傀儡的人心灵手巧,技艺高超,宫中的工匠也不一定能做出如此栩栩如生的傀儡。陶宁伸手拎起,果然听见了骨骼碰撞似的咔嚓声,人高的傀儡却不重,无怪乎能跑那么快,让她和李霁都追不上。重量那么轻,身体各处机关却丝毫不损,陶宁指关节曲起,敲了敲心口处,里面果然是空的。戚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一系列动作,然后回头跟另一女子对视一番,无声地交流了什么。谁也想不到罪魁祸首是一个叫戚静的小姑娘,城中默默无闻的木匠的女儿,谁都不知道她还有这本事。“戚木匠回来得那么早啊。”“事情办完了,就先回来了。”门口传来一声打招呼,戚木匠应了一声,推开了虚掩的院门。正好看见戚静道:“我爹不让我做这些,爹说这是下九流行当,这些苦他一辈子够受了,不想我也重蹈覆辙。”推门声引起了几人的注意,只见那站在院中的正是赵县令提过的大理寺少卿,云京来的大官,听说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她。又看见那坐在椅子上的傀儡,这从不见天日的东西暴露在阳光之下,还穿着眼熟的嫁衣,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戚木匠扔了工具箱,也跪下磕头:“是我没教好静娘,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没管教好孩子,大人要降罪就降罪我。”俞朝取名以单字为贵,女子若无小名或取字,大多会在名字后添一娘字连着喊。“爹你怎么那么快……”戚静冷静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了。戚木匠以前回来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情,她以为自己会在他回来之前被带走,一时手足无措,想伸手去拉戚木匠。可又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戚静只好说:“这机关傀儡是我做的,嫁衣也是我做的,每夜夜奔都是我一力操控,与旁人无关。”戚木匠没料想这一天来得那么快,说什么也要把罪名顶下:“静娘从小身体不好,做不得粗活,怎么可能是她犯的事,大人千万别抓错人了。”沉默的秦央忽然看了陶宁一眼。陶宁心中会意,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出声问:“戚静你说实话,这夜奔的红衣傀儡,是你一力完成的?”不等戚木匠抢先认罪,戚静用更快的速度说:“是,是我一人做的,我爹他什么都不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她的神情决绝而冷静,她并非是一时兴起做这些的,甚至她是已经预料到结果,但还是执意这么做。戚木匠痛心疾首。陶宁却问:“事出必有因,你为什么要做一具机关傀儡在城中夜奔?”这一次,戚静沉默的时间更加长,陶宁适时道:“你现在不说,到时候去了县衙公堂,届时再说必要伤筋动骨,可要想清楚了。”县衙刑罚手段都是为了审讯而存在,一个比一个严重,可怕程度能止小儿夜啼。最终戚静叹了口气:“民女给大人说实话吧。”县中富户钱家长子先天不足,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躺在床上,是注定无法继承钱家家业的,可是眼见次子年纪到了,到了成亲的时候。可都是长子成亲了,才能轮到次子,钱家也不希望长子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于是县中有名的贤惠女子周嫣被上门求亲。戚静平静得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周嫣并非真心,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钱家长子性情温和,身体是差了些,比起周家哥嫂看中的隔壁县七十岁老员外,勉强算个良人。”“婚期已经定好了,就在年底成婚,周嫣与我一块去布庄挑料子,她看中了那一款多宝暗纹的料子,我也觉得好看,看见那匹布料的第一眼我就开始想穿在周嫣身上会是怎样的。”“一切都准备好了,结果钱家长子急病身亡,周嫣念着未婚妻的身份,前去祭拜,当晚就传来了周嫣殉情的消息。”话到此处,戚木匠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息,周嫣父母在世时一直跟戚家做邻居,他看着周嫣长大成人,又看着她香消玉殒。他自己有女儿,周家哥嫂也有个孩子,由己及人,他是做不到周家哥嫂那样的。戚静:“周嫣的棺材,是我爹做的。钱家来不及找另一副棺材,只能让我爹把另一人定制的先匀给钱家。”戚静垂眼回想起当日听见的话,钱宅管家对一脸谄媚的周家哥嫂说:“聘礼已收,嫁妆齐全,既然周嫣殉情追随我家大少爷而去,何不如全了她的愿望,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呢?”戚静声音冷了下来:“我当然不信周嫣为了一个死人殉情,结果我推开棺材,周嫣躺在里面,穿着我绣的嫁衣,黑发覆面,被挖去双眼,双唇被缝了起来,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勒痕。”“她分明是被勒死的,死后舌头收不回去,被硬生生割掉了。”“这分明是要她哪怕死后也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下了地府也告不了状。”“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约定好了要穿着对方做的嫁衣出嫁,她穿着的那件是我做的,我做不到不管,我恨透了钱家。”戚静一改冷静模样,咬牙切齿,眼眶一点一点红了。一块长大的人被人变成这模样,戚静怎么可能甘心,她不甘心。可她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嫣葬在钱家祖坟,看她被生吞活剥,死不安息。陶宁联想前因后果,了然道:“所以你造出了这样的傀儡,还让它夜夜在城中奔走,只为了引人查案翻案?”戚静点头:“是。”虽然是笨办法,但是笨办法也有笨办法的好处,还真给她招来了大理寺少卿。可这个代价未免也太大了,戚静不过是个木匠女儿,不能与富户斗,更不能与官斗,哪一天查出真相,吃亏的只会是她。秦央忽然说话:“如果没用呢?”那她岂不是白费功夫,搭上自己性命?戚静奇怪反问:“怎么会没用,钱家为此不得安宁,就差要抛弃家产跑了,可惜周家哥嫂走得太快,我还没尽兴,就匆匆逃跑了。”刚造出机关傀儡那会,她天天让傀儡爬墙头在周家窗户下哭,县里的人都认为这是周家哥嫂这些年苛待周嫣遭到的报应,产生幻觉了。直到那机关傀儡被戚静改进得渐渐成熟,能上街了,才相信确有此事。纵使有所怀疑,可那是扎根广安县多年的富户,钱老爷年年寿宴都请县太爷为座上宾,谁敢当这个出头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