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本只说留江映华在京三日,便让人尽早回营。太后放心不下,便着人在京中多住些日子,也好安安心神,顺带,一家人过个中秋,缓和一下三人间的关系。表哥的阴谋、母亲的冷眼、长姐的试探、亲随的背叛。江映华好似在一夕间被迫长大了。置身王府,她入眼的没了往日的喧嚣富贵,画栋雕梁间,仿佛写满了吃人的权欲与不安。原来,这便是父兄、母亲和长姐眼中的世界么?经此一事,江映华说一句话都恨不得在脑海里思量几轮。她好似有些明白了,为何颜皖知总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为何那人惯常话少,一本正经的木讷无趣。也许,在危险的环境侵染久了,审慎是一种本能。事发那日傍晚,颜皖知带人过府,仔细查验了一番府中的物品吃食。她告诉江映华,花烟得了毒药,藏在嵌了宝石的戒指中,便是在取酒之时,混入了药粉。是以那碟子酥糖,并没有毒。江映华望着仅剩的三坛青梅酒,那还是去年花烟和她一起埋下的,本想着给二哥一坛,给母亲一坛,给长姐一坛,剩下的是自己的。谁知,物是人非,埋酒的人不在了,本能喝酒的人也少了一个。她亲手扬了那些酒,似是在与颜皖知说,又似是在与自己说:“日后,再不喝了。”那日,颜皖知临走前,江映华唤住了人:“不久便是中秋了,若是朝中有三哥的消息,记得告诉我。”颜皖知闻言,眸光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闷,继而拱手答道:“臣,记下了。”这小殿下,是在佳节团圆之期,思念起远在边塞的亲人来了。还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多情之人,生在权欲之巅,帝王之家,也不知是福是祸。颜皖知走出府邸的路上,心底想得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怎得,最近愁思已经够多了,却偏偏总是会想到江映华,一想便放不下。一日黄昏,颜皖知照例往茶肆探听察子的情报,小厮言说,北境来了一个常年跟随军马商的小商贩,说是有重要情况意图告发,往京兆尹后,被眼线拦了下来,带往秘司查问。颜皖知接过查问的卷宗,随手翻阅几眼,一目十行间,自目光落在签押的名字时,颜皖知的瞳孔骤然放大了数倍,心脏狂跳不止,他赶忙追问:“此人现在何处?带我去见。”“郎君,此人暂押大理寺狱。此刻狱卒怕是放工了。”小厮看看天色,一脸为难。颜皖知深觉自己有些失了分寸,复又落座,以食指点了点案卷道:“此线索务必跟下去,人务必看顾好。”当晚回府的路上,颜皖知心神不定,“真的是您吗?莫叔,您还活着?”翌日放朝,颜皖知匆匆骑马往大理寺狱中,打点了狱卒,用秘司令牌提走了那个叫莫九的在押商贩。四目相对的刹那,二人皆是怔愣半晌,又十分默契的没有言语,直到颜皖知引着人往京郊的一处林子走去,他二人才都顿住了脚步。莫九眼下已经有将近六十岁了,他颤抖着嘴唇,两腿一弯便跪了下去:“幺娘,您竟还活着,老奴不知,未能护着您,老奴该死。”颜皖知羽睫含泪,慌忙转身将人从地上扶起,不顾礼数,径直扑进了老翁的怀中,哽咽道:“莫叔,莫叔,颜儿竟还能见到个亲人,您,您这些年如何过的?”“当年事发那日,侯爷许是得了些音讯,命老奴去寻您,老奴因此逃过一劫,却没能找到您。三年,奴整整在宿州盘桓三年,一点音讯也无,还以为您……”老翁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半晌,颜皖知松开了人,低垂着眸子,用衣襟沾了沾泪花,哽咽道:“莫叔,和我回家,回家可好?”“姑娘如今是何身份?那牢头何故对您那般敬畏?”老翁没有急着回答颜皖知的请求,反而犹疑地问起了身份。在莫九的印象里,颜皖知不过是嘉义侯府上最小的姑娘,被人捧在手心,柔弱矜持,只好诗书不喜刀兵才对。“莫叔,说来话长,您可知朝中承旨,颜皖知?”颜皖知抬眸打量着眼前人,老翁点了点头,接话道:“青年才俊,陛下的红人。”颜皖知苦笑一声,“便是我了。”莫叔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浑浊的眼眸竟又兀自落下泪来:“苦了您了。这样奴便不能跟您走了,若是被人察觉,要害了您的。”“陛下都知道,我的身世亏了她瞒着。我能将您安置妥帖。”颜皖知不忍舍下这个七年不见的老翁,昔日侯府中父母的身边人。主仆二人一来一往的争执了许久,莫九道出后来的四年时光,他一直辗转于北境和西境贩马的商队中,藉此谋生,也顺带探听些消息。当年永王示好侯府,更有意纳大姑娘为妃,被侯爷拒绝推却。时隔不久,莫须有的谋反罪责便压在头顶,一夕间,威名赫赫的嘉义侯府覆灭倾颓。莫九虽是侯爷的近侍,但个中原委,也算不得清楚明白,他只是隐隐觉得,那时恰逢先帝病重,当朝太子又是个窝囊的,永王怕是生了司马昭的乱心来,构陷了这一桩冤案来。但,这也终究只是猜测罢了。毕竟侯府出事那日,永王已经往北境边地就封了。今上即位,又将人改封西境,宿卫边防,个中因由线索,便更难查证了。颜皖知听着他的诉说,最终依依不舍的决定给人换个身份,不便留在京中府宅,倒是能安插进秘司,至少信得过,也能护人周全。韶华转瞬,白云苍狗。八月十二这日放朝,颜皖知来了一趟昭王府,言说永王前些时日递了入京的奏表,陛下已经批了,这两日便能入京。江映华自是有些欣喜,眉目间的倦色都少了几分。记忆里,这个三哥虽然并非是一母同胞的兄长,但从始至终,待江映华这个幼妹都是无可挑剔的。大哥早殁,二哥病逝,如今江映华也就只有这一位兄长了。八月十五这日,在府中躲懒将近小半月的江映华终于现身,一大清早便入了宫。本着欢度佳节的宗旨,江映华先往太后处问安,屁股还没将板凳捂热,人就被陛下唤了过去。她踏入承明殿之时,陛下和颜皖知正在看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线报,面色凝重。“臣参见……”江映华刚要见礼,陛下挥了挥手,“免了。你看看这个。”转手将线报递给了江映华。原来,竟是北境两个州府,因为今岁春旱夏涝,滋生了些许流民,在山匪的教唆下,混成了一股流寇。他们兴风作浪,竟敢打着今上以女子为帝,违逆天道,故而顺应天意,讨伐女贼,自立为王的旗号,揭竿而起,扰民生息。这等刁民唯恐天下不乱,也是见识短浅,不知海深几许。只是这起兵的由头,让人甚是恼火。江映华冷笑一声,“陛下,不过是一股流寇,既敢口出狂言,让臣去会会如何?臣在他们眼中,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若大败他们,岂非百姓称道的一件趣事?”陛下的脸上分明是一股子正合我意的表情,但她还是思虑了片刻:“稳妥起见,朕已命探子再报,如无差错,便由你发兵征讨。”“谢陛下。”江映华难掩激动,连日的挫败令她身心俱疲,在府中反思许久,也不如亲自历练一次来的畅快。“华儿留下替了颜卿的差事,皖知,今日准你回府休沐,退下吧。”陛下看着颜皖知,语气十分柔和的吩咐。颜皖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出望外,拱手退出去之前,还不忘说上两句甚合时宜的漂亮话。江映华在旁看着,深觉奇怪,这榆木脑袋几时开了窍,嘴巴都变甜了。颜皖知方踏出殿门,陛下在御座上幽幽开口:“这些时日忙了些什么?有何进益?”江映华将手指缩在宽大的衣袖内,不安的搅动着。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陛下的这句盘问。从前用在功课上,眼下用在朝事上,真是放之四海皆准,没有半分维和。“臣,臣读书、自省、还有…嗯,”江映华支支吾吾的应承着。“够了。今日过节,懒得同你计较。若真领兵剿匪,你有几成胜算?朕这里有现成的旧事,你过来给朕讲讲,你要如何用兵?”陛下自座位上起身,拉着江映华往沙盘处走。与其扯些嘴上功夫,不如亲自考问一番。突如其来的考校,令江映华脑子里那一丝过节的痛快劲儿一扫而光,转而冥思苦想的应付起排兵布阵的难题来。陛下脑子里的考题无数,毕竟整个大楚实录都在她的脑海里刻着。一桩桩难题抛出来,陛下十分严肃的等待着江映华的答案。说到底,她一直拿眼前人当个孩子,下意识地想要把她护在京中,留在自己的羽翼下,奈何时势不由人。转眼已至晌午,江映华的肚子咕咕叫着,似乎是在抗议陛下盘问不止的暴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