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东京湾一路狂奔到此处的蒸汽机车忽然点亮了氙灯,它以夜幕与夜幕的中央冲天而起千米高的火柱为背景,玄色的金属外层被映照得一片赤红。在这里操控那台机器的人就已经能看到桥面上坚固的钢铁路障了,可那东西居然轰鸣着开始加速,浓缩蒸汽被超大功率的蒸汽机送入管道又沿着管道充溢每一处保压阀每一根连动杆,巨兽般魁伟的动力室上方喷气孔全开,喷出浓密的气流。
一直沉默对表的法国上校忽然一把掀开身上的防雨布,他的左耳有红色的光芒隐隐闪烁,显然是接到了来自上级的命令。
“射灯!把射灯打开!”上校吼叫着,“调整炮击角度,枪管预热!”
这支驻日美军在抵达这条长桥的时候就在高处架设了几台大功率的强射灯,由于整个环太平洋地震火山带的活跃这个国家正处在联绵不绝的低中级地震中,于是射灯的光斑也剧烈地颤抖着。
但所有的光圈都还是集中在了蒸汽机车的正面,像是怕这钢铁铸造的巨兽借着黑夜遁形。
但所有人都立刻愣住了。
因为在那列足足有十二节钢铁车厢的长龙上方,穿红裙的女孩正赤着脚在风雨中轻盈地奔跑。她如此纤细如此伶仃,仅仅只是一个朦胧的剪影都美得惊心动魄,红色的长裙飞舞着,如半透明的烟,白色的汽缭绕在她的身体周围,如身处云端。
那绝非幻觉,因为参与这场行动的每一个人都被配发了最顶尖的全环境成像仪,所有成像仪的聚焦都去到了那个女孩的身边,她的温度如此高,在蓝白色的冷色面板中是高亮的红,吐出的气则是具象化的夕阳般的橙。
但下一秒所有人的表情都突然变得惊悚起来,因为借着射灯和远处在千米高空如巨树那样开枝散叶的熔岩火柱的光,他们看到挂载车厢的四面八方正向外伸出指向前方的转轮机枪,枪口已经开始旋转。
“开火!开火!不要犹豫!把我们的炮弹和子弹都打出去!”上校的声音山呼海啸般回荡在两山之间。
这个男人的吼声似乎惊醒了被女妖蒙骗灵魂的大兵们,每一个人都如梦方醒,他们恼羞成怒,下一秒冲天的火光在多摩川上燃起,片刻后万炮齐鸣的巨响才传来。
让人想起雷霆。
用雷霆来诛杀逆臣,那是神的殊荣。
数十挺重机枪喷吐出来的钢铁弹幕与一发接着一发将积水都震上一人高半空的炮火一起吞没了黑色的长桥。
每一秒都有数千发子弹滑入枪膛然后被撞针激发底火从枪口连着火焰一同喷出,爆炸般的火光扬起几米高的水雾又将那些水雾击散,重机枪一刻不停地旋转枪口,枪声震耳欲聋。
忽而某种可怖的气息笼罩了长桥的尽头和两侧,所有人都同时不寒而栗。
炮火的烈光还没有消散,但是列车已经冲破了钢铁组成的帷幕。
那样的火力本来足够摧毁一个合成营,此时却无法阻止一台蒸汽机车的轰鸣前行。
因为所有子弹都悬浮在距离火车金属外层几米的一道赤色领域的边缘,有些子弹的尾部仍有蓝色的火焰被在燃烧,如一场凝滞的铁雨。
“神啊……”有人目瞪口呆地低呼。
随后狂流的黑色雨幕中闪过了一道炽烈的火光,伴随那火光出现的还有漩涡般的狂气流。
以人类的动态视觉根本无法捕捉到来的究竟是什么,那其实是一枚平行于轨道的穿甲弹,随后是同样平行于轨道的高爆弹。
那都是很少出现在现代战场上的红外制导高超音速炮弹,人类的战争中用不上,多用于学院对龙类的战争中。
两发炮弹几乎只差了零点几秒的时间发射,火光已经降临长桥上的钢铁路障也被彻底粉碎,大兵们这才看到暴雨都被搅动了。
两秒钟后巨大的冲击波横扫开,长桥尽头所有的火炮和重机枪都零散地坍塌,硝烟的味道弥漫到多摩川的河面,钢铁路障被摧毁、掀飞,废料落在河面溅起几米高的巨大水和不受暴雨影响的向四周横推的波浪。
随后那列火车不见减速地碾碎钢铁的残渣,两侧机枪齐鸣瞬间压制了美国人所有尝试发起的反击,掀起刀割般锋利剧烈的狂风冲过铁轨的尽头。
同一时间,这钢铁铸造的巨兽忽然发出某种仿佛来自地狱的嘶叫,狂奔的途中最前面几节车厢的顶棚忽然被掀开,巨大的金属挡板被抛出几十米,惯性的作用下刀锋般斜着砸下,斩断几株大树,插入松软的泥土,只剩下小半还暴露在外。
畸形的龙首从厚金属的车厢里伸出来,在深邃的雨幕里扭动嘶叫,暴雨帷幕般让人看不清那东西的全貌,只觉得今夜莫非是有人推开了冥界的大门,恶魔或者恶鬼一类的东西在深渊的底部希冀了千年万年终于重回人间,能肆无忌惮地饱饮鲜血。
大兵们终于意识到那股能够将初速度达到上千米的穿甲弹的动能完全消弭的力量为什么没有用在他们的身上了,神可以抵御来自人间四方每一片土地上被抛射出来的弓箭,没道理她就只是一尊不会愤怒不会感到耻辱不会杀人的石像。
那道赤色领域的尽头是车顶女孩的掌心,她仅仅伸出一只手来防御,另一只手却氤氲出黑色闪电状的高能丝线,这些丝线连接到巨龙的长颈,将它按在车厢中。
“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只不过是被进行过非法基因实验的亚马逊森蚺和尚且还在开发阶段没有被披露的等离子护盾!”法国上校按住自己的帽檐大声吼叫,同时枪口喷吐着火焰用子弹去追逐远去的火车。
这家伙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是毫无说服力并且极不负责,同时他的镇静和勇气也让人感到吃惊。
像是他早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似的。
显然,这所谓信奉上帝的虔诚信徒只不过是被学院或者某个混血种世家培养出来并安插在驻日美军中的棋子。
他的任务就是不择手段摧毁在三十分钟之前登上学院全球通缉名单的前s级学员、疑似为拥有次代甚至初代血统纯血龙类的路明非和同为卡塞尔学院学员并同样疑似初代种的夏弥。
有来自学院秘书“诺玛”的情报显示路明非和那个女孩就在这列蒸汽机车上,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分明是一座移动的堡垒,这足以说明那对在人类世界中隐藏了自己十几年甚至不惜动手杀死自己兄弟的龙王并非孤立无援。
他们的身后有庞大的势力能够悄无声息地在今天这样的局面调动整个铁道部门为路明非服务,甚至还能将这样一列改装过的蒸汽火车送到东京湾的附近。
子弹并不能对那台沉重的钢铁巨兽造成任何威胁,上校愤怒地吼叫,跳上了铁轨,对着已经远去的列车挥舞手中的机枪。
但他忽然停了下来,沉默地将视线投向东京的方向,也是火车刚才来的方向。
即使蒸汽机车已经远去了,铁轨却仍旧在剧烈地振动。
有什么东西在沿着轨道疾驰,它的速度极快但质量相比几十节车厢的火车而言极轻,来的时候像是追亡逐北的猎豹。
——
龙化从路明非的心脏开始,那些明显隶属于白王一脉的森白色鳞片呈序排列着向身体各处蔓延,细密的白鳞首先沿着凸起与体表的血脉钻出,像是几十几百条细小的长蛇正沿着他的四肢向指尖蔓延。
在历史中被一遍又一遍歌颂的、属于人类的那些高尚品格,勇敢、不屈、正义、善良……
所有一切璀璨群星般闪耀于史书上、将崔巍的精神传承下去的伟大的东西,在浸没了至尊之暴戾的毒血面前都烟消云散。
路明非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睛却越来越亮,心跳也越来越澎湃,简直像是要和暴雨竞争的鼓点。
圣骸植入的造血干细胞残留的那一小部分就像是丢入湖水中的金属钠一样产生了如此暴烈的反应,这种反应作用于基因层面,却无法像是真正的胎血那样让路明非成为新的白王。
他低低的吼叫着,白王的权柄未能随血一起流入他的身体,但那身为究极龙王的神之躯壳却正要从他的身体上孕育。
只要短短几分钟,路明非的身体就会崩溃,他像是一颗种子,种子里藏着一株参天的树,那株树就是神的躯壳。
八岐大蛇、海德拉、相柳……
亦或者伊邪那美。
他的灵魂会迷失,血肉疯长,这个世界再无路明非,恺撒楚子航昂热甚至芬格尔都会对那个从他的身体上生长出来的怪物举刀、斩下,直到一方死去才算罢休。
霰弹枪悄无声息地抵住路明非的太阳穴,他没有丝毫犹豫,高动能的鹿弹集束零距离发射,淬了水银的弹丸被枪膛中火药点燃时的高压空气推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脱离口径巨大的枪管。
但死亡并未降临。
言灵.八岐,唤醒。
来自绘梨衣的毒血强大得超乎路明非的想象,他甚至没有机会杀死自己了。
因为当那副来自亘古的躯壳开始生长,常驻于八岐大蛇身躯的言灵八岐就已经开始起作用。
死亡的气息洪水般降临,毒血在路明非的身体上催生出来的细胞和由这些细胞组成的组织与肌肉立刻做出了反应,他的太阳穴上开出鲜血的小,卉转瞬凋零,根部居然立刻钻出坚硬的鳞片。
所有的弹丸碰撞在那片白鳞上都水滴般迸成细小的粉末,铅也好,银也好,甚至青铜钢铁也罢,在新生的鳞片之上金属也显得脆弱。
下一秒,虬结的血肉如绞紧的钢缆那样从路明非的胸膛洪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击向他的全身,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魁伟了起来,只属于纯血龙类的细胞组织和肌肉像是洋葱一样一层接一层的把路明非包裹其中。他的心脏和神经节成了这具新生神躯的心脏与神经节,而他的灵魂则被另外八个来自毒血的基因中苏醒的意志所压制。
可是这还不够,由混血种进化为白王的的失败品、八岐大蛇的血肉正潮水般淹没路明非。
他的身躯陡然间变得巨大而不可直视,双腿被嵌入粗壮的蛇尾中,新生的肌肉组织里包裹着坚硬的骨骼,那些骨骼先是从路明非的脊骨上方刺出密集的骨刺,骨刺汇聚生长出来成为一条新的脊骨,随后从那条新的脊骨两侧缓缓延伸出尖利的肋骨。
这肋骨将路明非完全包裹进巨大蛇躯的腹腔,直到最后消失不见,同时八岐大蛇的下半部分也被构建出来了,神经系统沿着脊骨四散生长如参天的树,肌肉首先附着在肋骨上凭空生长起来,随后是组成各种腺体的空腔与突突跳动的血管,一个新的、更大的心脏直接在这具躯体的空腔中生成,澎湃如江河的血液沸腾着开始奔流。
那条直接从路明非的身体上分化出来的脊骨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坚硬,它的一端化作锋利的刀剑深深嵌入那条巨大的蛇尾,另一端则环绕着这节车厢缓缓生长直到最后出现八个匪夷所思的、全然不符合生物学现有规则的分歧,最后是血肉的填充,长颈的末端畸形的龙首嘶吼着撕破一层半透明的薄膜,撞碎火车的金属顶板,在暴雨的帷幕中疯狂摇摆,声嘶力竭地吼叫。
路明非所化作的八岐大蛇撕碎车厢爬到这趟蒸汽列车的车顶时,坐落在火山带上岌岌可危的日本列岛忽而停止了震动,愤怒的富士山以超乎科学解释范畴的方式自行降低了地壳下的高压,几乎无可抑制必将毁灭东京的、持续喷发的岩浆火柱像是熄灭的蜡烛一样沉寂下来。
那条畸形的巨龙行走时便撕碎了这节车厢与绘梨衣所在的那节车厢之间所有的连接,那扇加固过的金属大门被拧成了麻的形状,孱弱的女孩呆呆地望着巨龙一边嘶吼一边在蒸汽列车车顶行走向车尾,眼泪无声地落下。
她听到了路明非的声音,他在那条龙的身体里用嘶哑的声带说快走,快走,快走。
所以只是瞬间,那个伟大的意志便被撕碎了,绘梨衣的神情像是做了噩梦的孩子忽然从梦中惊醒,眼神里迷惘和悲伤多过初掌至高权力的喜悦。
甚至可以说她对权与力根本就不感兴趣。
她只是想活着,在这个有路明非的世界里活着。
夏弥重新恢复了金冠华裙的模样,她竭力控制着已经不再受到路明非掌握的躯体,脸上的表情倔犟而悲伤。
耶梦加得的攻击无声无息中就已经降临了,山脉般的力量沿着领域的边缘找到八岐大蛇的眼,渗透进那具初生的龙躯。
这畸形的巨龙虽说堪比龙王孵化的龙躯,但全身都是破绽,全身都是眼,大地与山之王的力涓涓细流一样涌入立刻就摧毁了它的神经纤维,但它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瘫软,所有的创伤就已经痊愈。
“路明非,你他妈的……”夏弥的声音很低,她咬着下唇,一步步走向路明非,一只手仍撑着防御的结界,另一只手上像是有无数条绳索捆住八岐大蛇那八条畸形的长颈和长颈末端的龙首,以至于它每往前行走一点都要压得列车咔咔作响
她走得极慢极慢,窈窕纤细的身段像是弱柳扶风,轻轻一推就能跌倒。
云端上高举王座的帝女早就跌落凡尘,现在她只是想要把自己的男人从那东西里剖出来,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好像所有骂人的话到了这个时候都变得空洞乏力了,夏弥咬着牙不叫自己哭出来,可眼睛里还是泛着雾。
她拉不住他,也杀不死他,只是徒劳地向着神奈川县撞碎风雨疾行。
无数能够汲取周围一切生物生命力的白色丝线从八岐大蛇的鳞片之下生长出来,随风摇曳,蛛丝一样弹射到铁轨两侧的地面,几百几千束白色的丝线随着蒸汽列车的前行而被绷紧,在黑色的雨幕中像是锋利的刀片。
巨龙的每一条长颈都仰天咆哮。
蒸汽机的动力很快不足以匹敌八岐大蛇的力量,那些白色的丝线正从周围的群山汲取庞大的力量,每一分钟这可怖的、死侍般唯有杀戮意志的龙躯就变得更加强大。
夏弥的瞳孔越来越亮,她知道路明非绝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结局,她拼了命也要杀死这寄生在他身上的怪物。
哪怕是使用那个言灵……
“死亡。”金属般的声音响起,月光般白色的女孩从夏弥身边走过,她的长裙如云烟,她的长发如瀑布,瞳孔的最深处仿佛流淌着熔岩,但脸颊上唯有悲哀和苦痛。
元素的潮汐从天而降,死亡的命令落在八岐大蛇仍在自我生长自我治愈的身体上,如同一万把刀同时来回切割,一颗龙首被吹成了血雾。在言灵.八岐的作用下它的一个头颅被摧毁,新的头颅立刻就生出,就像植物的嫩芽中生出新的枝条。
八岐大蛇不再走向车尾,蒸汽机无力地呻吟两声终于停止了运作,随后八岐大蛇的每一条长颈都转头看向自己的身后,看向那个肌肤上流淌着荧荧辉光的纤细的女孩。
风吹起绘梨衣的长发,吹起她的裙裾,也吹散眼角的泪滴,女孩赤着足,踉跄着与夏弥擦肩而过,走向居高临下用嗜血的黄金瞳凝视着自己的八岐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