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秋水易寒 丝竹之音穿透夜空送入她的耳中,她不由抛开这淡淡的忧伤,身形一晃,从竹林中跃出,穿林过院,重又从菊园旁的围墙跃出。 那花旦有一把极好的嗓子和曼妙的身段,一抬眼,一甩袖,竟是无尽的风情。回眸转身,长长的凤眼尽显妖娆秾艳,樱唇吞吐,字字句句如玉珠落盘,在人心头颤颤巍巍,听得台下数百江湖豪客如痴如醉,彩声连连。 她刚坐定,旁边一女子冷冷道:“这位小师妹,这是我们峨嵋的座位,你们青山的,在那边。” 另一道姑点头道:“师姐说得是,不知是盟主太年轻了,还是我们这些人老了,简直是世风日下!” 江慈笑了笑,端着点心走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也未找到一处既能安心用食又能看戏的地方。索性退出人群,四处望了几眼,发现菊园西侧有一棵参天古树,正对戏台,不由喜上眉梢。 她坐于枝桠间,取下口中竹笼,放于膝上,望着一览无遗的戏台,得意地笑了笑,从怀中掏出酒壶,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点心,不时随着台上的花旦轻唱上两句,倒也悠然自得。 堪堪在那处落定,一个黑影突现于眼前,让她一惊。口中咬着的竹笼眼见就要掉落,她忙伸手接住,身形未免有些不稳,向坐于枝桠间的那人倒去。 江慈气极,无奈哑穴被点,骂不出声,不由狠狠地瞪向那人。 江慈再狠狠地瞪向他,他见她瞪得有趣,忽然伸手将她抱起,让她坐于自己的膝上。江慈大窘,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却仍满面倔强之色,死死地瞪着他。 江慈气得一噎,怒极后忽然平静下来,冲那人盈盈一笑,不再理他,转头专心看戏。 身后那人看得有趣,轻笑出声,正待凑到她耳边说话。她早有准备,用力将头向后一撞,那人躲闪不及,被她撞到鼻子,不由伸手将她往树下一推。 正哀嘆间,忽然腰间一紧,竟又被那人拎住裙带,提上树梢,重又坐回他的身上。 不料今日为看戏曲,爬到这高树上,竟遭人暗算,还被他这般戏弄,实是生平奇耻大辱,不由将头凑到这人面前,死死地看了他几眼。 她见这人戴着人皮面具,看不到真容,不由再上下扫了几眼。觉他即使是坐在树杈间,也仍让人觉其身形修长挺秀、柔韧有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迷蒙清冷之意。那些碎落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整个人如清俊出尘的壁月,又似寒冷孤寂的流霜。 江慈一惊,先前喝的雕酒发作,竟打了个酒嗝。酒气冲得那人向后一仰,偏江慈的裙带还握于他手中,这一后仰,带得江慈直扑入他胸前。 他索性将江慈搂于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乖乖看戏,我就饶你小命,你若是不老实,惊动了别人,这药,世上可只我一人才有解药。”说着迅速塞了一粒药丸入江慈口中。 江慈愣了片刻,轻轻从他怀中挪出,坐于他身旁,也不理他,噘着嘴看向戏台。 台上花旦此时竟是清唱,兰花指掠过鬓边,眼波往台下一扫,数百江湖豪客鸦雀无声,就连那些坐得较远、收眉敛目的和尚道姑们也齐齐耸容。 那人一愣,这少女先前在下方枝桠间看戏饮酒、摇头晃脑、悠然自得的样子,他悉数收于眼中,当时便略觉有趣。及至她翻至自己藏身的地方,按他的性子,本是要杀她灭口的,不料被她双眸一瞪,竟下不了手。更鬼使神差地将她抱入怀中,轻言调戏,那杀她之心更悄然淡去。 他不由微微一笑,轻声道:“她是京城有名的素烟素姑娘,等閒的官宦人家想请她唱上一出,还得看她心情。你倒说她唱得不如你师姐,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邪笑着贴近她右颊:“我哪里鬼鬼祟祟了?”慈见他贴得极近,那如宝石般的眼眸中煞气浓烈,也不惊慌,淡淡道:“你躲于这树上,戴着人皮面具,又怕我洩露你的行迹,不是鬼鬼祟祟是什么?你既识得素烟,必是从京城而来,你身手不凡,却又不敢露面,只怕,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对付剑鼎侯吧。” 他更是怔住,不知这少女怎看出自己给她服下的不是毒药。这少女轻功卓绝,现下穴道得解,只怕自己再想施辣手,不能一击成功,反而会惊动他人。正犹豫间,忽听得台下人声鼎沸。 “易寒到了!” 嗡嗡声中,数百江湖人士齐齐转头望向庄前黄土大道,树上的江慈不由也坐直了身躯。 “青衫寒,鬓微霜,流水年华春去渺,朱阁悲声余寂廖。词墨尽,弦曲终,簪花画眉鲛泪抛。问一声,负心郎,今日天涯当日桥,你拾我丝帕为哪遭?!” 他的衣衫半旧,在夜风中飘飘拂拂;他的眉间鬓角,满是风尘落拓之色;他清瘦的身影,似从千山万水间萧索行来;他似缓缓而行,却眨眼间便到了庄前。 又一阵风吹来,琴声忽烈,箫音高拔。素烟一挥袖,抬头扬眉间,眼神凌厉投向台前易寒,月华与灯光映照下,她的笑容充满凄凉嘲讽之意。 易寒身定如松,脸上神情却似喜似悲,管弦交错间,他低低嘆道:“长恨这功名利禄,白无数红颜鬓髮,添多少寂寞香冢。唉,今生误,误今生!” 她的眉眼与那人是何其相似,一甩袖,一扬腕,皆是无尽的婉转痴缠,二十年来让他梦中百转千回,醒来后却只有一柄寒剑,一盏孤灯。 易寒涩然一笑,忽然拍上腰间剑鞘,仰头清啸,啸声震得头顶桂花树枝簌簌摇晃,在场之人莫不心动神摇,功力稍弱的更觉站立不稳。 易寒手中长剑,如一波秋水,映着月色,炫丽夺目。 古树之上,那人摇了摇头,江慈也摇了摇头。 江慈也嘆道:“剑鼎侯胜了。” 他斜靠上树干,双臂轻舒,有意无意地搭向江慈肩头。江慈一瞪,他乐不可支,轻声道:“我们打个赌,如何?” “我赌剑鼎侯十招之内,可击败易寒。” 他微微一笑:“裴琰其人,以我对他的瞭解,他从不应没有把握之战,最擅攻心,又极好步步为营。他费尽心思找到易寒的弱点,将素烟请来此处,扰其心神,只怕还有后着。易寒性命能保,但十招内必败。” 皓月朗朗,秋风幽远。 苍山派掌门柳风盯着易寒看了片刻,暗嘆一声,上前道:“易堂主,多年不见,堂主风采如昔,柳某有礼了。” 柳风似读懂了易寒苦笑之意,沉默一瞬,挣扎片刻,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至易寒眼前。 “这是我从师父遗物中无意发现的,师父他,对当年将师兄逐出师门一事,也是颇为后悔。依此信之意,师父曾想让师兄重归师门,还请师兄三思。”柳风垂下眼,四周响起群雄惊讶之声。 他轻笑道:“你让我抱一抱,我就告诉你来龙去脉。” 耳边却传来他轻而定的声音:“易寒本是我华朝苍山门下弟子,武学禀赋极高,十八岁时便被誉为苍山第一高手,本是接掌门户的不二人选。却不知为了何事,二十岁那年,被上任掌门、他的师父暴怒下逐出师门,并传书武林同道,人人得而诛之。他悲愤之下远走桓国,在那里出人头地,执掌桓国最大的武士堂――一品堂,成为桓国将士顶礼膜拜的剑神。” 庄前,易寒长久地凝望着手中那封信笺,却始终没有展开细看。 戏台上的素烟不知何时抱了琵琶在手中,秋风中,低眉凝眸,右手五指若有意、似无意的轻拨着琴弦,曲不成调,却自有一股苍凉激愤之意。 琵琶渐急,如那晚屋檐下急响的铜铃,他眸中隐忍的苦楚渐浓,秋水剑忽然一动,光华凛冽,托住那信笺平递至柳风面前。 易寒衣袂飘飞,面沉似水,朗声道:“裴盟主,请出府赐教!” 他的声音刚刚散去,更为清朗俊雅的声音响起:“裴某不才,让易堂主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