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青回房将亵裤一并草草洗过,未已,忽传笃笃叩门声,有人口唤“轶青”。她慌忙收拾停当,开门看清来人,笑道:“平哥!” 话说的糙,神情却满是关心,凑近前搭一手在她肩头,细细观察她脸色。 平之嘿嘿陪笑,却面露担忧,“你手好冷!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前一阵子忙病了?”说着,要去探她额头。轶青一把挥开,笑道:“乌鸦嘴,没病也给你说出病”,拉住他袖口,敛笑正色道:“适才斛律昭来,说要开春之前给皇……给庸德公……制件春衣。咱们得何时往黍离殿……” 轶青嘴一咧,露个苦笑,“去年尺码只怕如今过小呢。” 轶青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想起斛律昭早先的话,虽是恶人之言,却又忍不住觉得在理,道:“他的妻女在浣衣局受苦,他却如在明安府般逍遥自在。” 轶青觉得奇怪,想不通废帝逍遥自在与惹人生疑有何关联,忽然灵光一现,惊觉若废帝成日里苦大仇深,难免凉人觉得他有复国的心思。可转念一想,他们那位皇帝一向声色犬马,也非入凉后才开始如此,那般逍遥自在又不似伪装出的。一时琢磨不透。 轶青也笑,乜斜他一眼,“可说好了,我手里只有苦差,去浣衣局选人、去黍离殿量身、去玉熙宫报备、去五胡城采买……这四样儿,你随便挑吧。” 轶青愣一瞬,“你想督造那套春衣?”见平之鸡啄米似的点头,沉吟道:“平哥,不是我不信你,只这是锦绫院头一等的大事,本该我亲自……”平之忙道:“你忙的事太多,又要督建织机又要准备缫丝染色,还要与那北院王周旋,再说不过一匹素锦一件春衣,在明安府时百八十件也做过的,你还信不过我?”缠着轶青死不罢休。轶青寻思,这差事虽重要,以平之资历,倒确实不吃力、容易办,遂道:“成了成了,春衣的事交给你,不过你每五日向我汇报,东西呈上去前得过了我的眼,知不知道?” 大凉在中都设浣衣局,上京为帝都,自然也有。另一个陪都狮子城在南,不如中都繁盛,却因气候和暖,多有汉人移居。战前是南朝要塞,因离胡地咫尺之遥,故名五胡城。为凉人所夺后,改名狮子城,防守严密,盘查甚紧,但仍有胡汉频繁通商。狮子城由平南大将军、尚书左仆射安巴坚镇守,虽无浣衣局,却多营妓。算上苗疆女俘,大凉各地性奴拢共有上万。中都光是御用浣衣局也有三百余人。 轶青低声对平之道:“等下你留个心眼,这次多选些平民女子。”只因更美丽的帝姬贵女皆是留给大凉皇族、漠北宗王的,留下她们不易惹怒贵族,而且平民女子却更有可能被充为营妓,结局更加悲惨。平之应了,翻到后面的副册,一个个名字往下念去,出列的皆是一双双大脚,看时是民女。 这如朝霞晨曦般的美貌却与女孩儿脸上的表情格格不入。尤其是她的眼神,烈如火焰,那样恶狠狠怒冲冲地瞪着周围的每一个人,仿佛全世界都欠她似的。她四周看了一圈儿,愤怒地踏到轶青面前,猝不及防地揪起她袄襟,厉声喝骂:“无耻叛徒!杀千刀的汉奸!北凉人的走狗!温大人一生忠义,竟生出你这样的儿子给他抹黑!” 被称作“九公主”的少女挣扎着去扯她衣领,对她怒目而视,“你拿凉人薪俸,为凉人办事,便是凉狗走卒,还敢自称启臣?!” 容茵杏目圆瞪,厉声打断:“恩娘!他能有什么苦衷?我问你,朝中李侍郎是否殉节了?未殉节的朝臣也未曾投靠凉狗麾下得重用宠信!我杀不了开门放胡虏入城的狗贼,今日先活剐了你!”说罢,又扑上来掐轶青脖子。平之本来吓得呆立一侧,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与十公主一起拉开她姐姐。 众人齐齐下跪,内侍带头口呼,“费连宗王千岁。” 阿济善哪里受过这般侮辱?抹把脸,粗鲁地骂了一句胡 阿济善显然没听懂这句汉话,呵呵冷笑几声,另一手欲掐起容恩面颊,被容茵挡住,“不许碰她!”费连宗王不怒反笑,胡语曰:“别看庸德小儿昏聩无能,宫中女眷却个个貌美如花,也算他会养女人”,遂吩咐内侍把容茵、容恩带走。两位公主听不懂胡语,但内侍动作再明白不过,二人哭喊踢踹,缠足白帛与芙蓉绣鞋如四条脱水的鱼儿,在砧板上可怜兮兮拍打。 阿济善见押女孩儿的内侍没跟上来,回身一看,见二女挣扎踢打,貌美的那个用仅知的几句胡语骂他,一会儿‘峎泥尔噷’,一会儿‘牙咧’。阿济善烦怒,扬起马鞭,边骂边毫不留情地往两个少女身上鞭去。容恩缩成了一团,竭力避着鞭梢,像只小兽般用双手护住头脸,呜呜嘤嘤哭泣。容茵则斜趴在地,并不躲闪,任由马鞭割裂她身上的南锦衣裙,一道道血痕烙印似的渗出灿灿白锦,如凌霜绽出的一枝枝红梅,凄艳幽冷,又灼得人双目生痛。她不求饶,喉中发出痛楚的咯咯声,却十指紧锁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碎裂出血,也不肯发出半点儿呻吟,仿佛她的意志比石板更加坚硬。 轶青胡语说的生硬,阿济善一愣,没料到一个低贱的南人会直接跟他说话,鞭挞的动作一下顿住了,扭头瞪视着轶青,“你是谁?” 汉音虽重,措辞却极正式。阿济善垂了鞭子,挑眉道:“你就是斛律昭找来织布的那条蛮狗?” 阿济善冷哼一声,向年轻人踱了几步,斜眸细细打量,半晌才咬着牙缓缓道:“既如此,你自去公干便了。休在此碍本王的眼。” 轶青有了些底气,面上依旧挂着那个温和有礼的微笑,躬身颔首道:“宗王这却是难为在下。” 轶青神色又恭谨了几分,身子却微微一转,将二女挡在身后,却并未向阿济善的方向移步,与他还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垂手示意二位公主,道:“启禀宗王,此二人皆前启贵女,熟识南朝锦绣纹样。在下正欲带回锦绫院,未料宗王驾临,也相中了此二女。” 轶青一躬身,“在下不敢,实是公务在身,望王爷通融海涵。” 对方并不慌张,依旧恭敬有礼道:“浣衣局皆乃北院之人,调用也听北院差遣。还望王爷看着北院大王脸面,通融则个。若大凉锦锻终不能与启国媲美,届时苍狼王面上须不好看。” 阿济善咒骂一声,愤愤搡开那属下,扬鞭就要打。千钧一发之际,拱门外忽然有人高呼,“宗王且住!宗王且住!” 萧内官大步流星进院,虽因跛脚一瘸一拐,却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丝毫不让这跛脚影响他的气势。他在费连宗王跟前止步,躬身行了个礼,脸上的皱纹像湖面上的涟漪,层层荡漾开来,绽出一个被满地雪光映得亮堂堂的笑,朗声请安道:“费连宗王。”阿济善甩开握着他鞭子的侍从,整了整衣襟,勉强点点头挤出三个字:“萧公公。” 阿济善一听更怒,两条浓眉蹙在一起,冲着萧思道脸上吼道:“什么叫别处不可随意征调?!浣衣局自世祖爷起就是给皇族宗亲准备的,本王凭什么不能征用?!” 浣衣局建成时虽是仅供斛律氏皇族子嗣消遣,但后来漠北宗王奉召南下时也可从中选人,已是不成文的惯例。萧思道此时搬出这早已名存实亡的规矩,实则提醒阿济善,他的身份不如北院大王尊贵,这里是北院,是皇家地界,不是他能放肆的地方。 轶青松一口气,见萧内官朝她颔首,忙还礼。听萧内官道:“温大人受惊了。此间事了,咱家这就回玉熙宫复旨。”轶青颔首道谢:“若非公公解围,轶青只怕已体无完肤,改日必重酬公公。”萧思道笑,用流利汉话答道:“别介。咱家可做不了这个主,都是主子殿下的恩旨。” 平之一呆,半晌道:“你料到斛律昭会派人来解围?” 平之摇头,黯然道:“那费连宗王生性残暴,听说他来中都路上纳了个通房,昨夜兴起,把人裸着绑在雪地里,小片小片削成了肉泥。你这次得罪了他,以后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即便北院王看重锦绫院,督锦官就不会换人么?他也未必能罩着你一辈子。”债有主,出门左转北院府!”直逗得平之笑出了声,摇头道:“你倒是个不计账的。九公主那样骂你,你还帮她。”轶青亦笑道:“九公主耿直刚烈照旧,于乱世中最是难能可贵。” 内殿门开着,门前拢着纱幔。萧思道在槛儿外细听,自己主子虽偶尔舒服地喟叹,呼吸声并不粗重凌乱,这才开口,“回禀主子,浣衣局的围解了。温大人把人带走了。” 萧思道垂首道:“是。主子睿识英断,算准了温大人一定会和费连宗王抢人。奴赶到时,正见着宗王鞭笞两个南朝帝姬。温大人站出来,先说自己供职北院,又说此次是奉主子的旨意去浣衣局调人,然后说望宗王看着北院大王脸面,通融一二。最后说,若大凉锦锻不能与启国媲美,届时北院大王面上须不好看。” 萧思道也一笑,道:“可不是。费连宗王气得要打人,被几个手下拦住了。奴这才出的面。” 萧思道一怔,不明所以,却连忙应下,听主子吩咐声“退”,忙道:“启禀主子,费连宗王又来了,正在殿外吵闹。” 萧思道垂首应是,躬身趍步退出。 尾注: